第43章 第 43 章

十六王宅,亥时。

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停在韩王府侧门处,哑仆掀开车帘,扶着一位带着素色幂篱的女子缓缓下车。

罗慈轻正守在门后的青石小径上,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挺拔地站着。

杨笑云稍一抬手,那哑仆便躬身退下。重新驾着马车消失在巷口。

罗慈轻锁好侧门,望着那层烟气一样覆住她面容的青纱,有些犹豫道,“二小姐,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笑云打断他,声音平静而疲惫,相府这几日风起云涌已经叫她精疲力尽,如今再来韩王府,既是辞行也是叙旧。

“世外居一事,若他不问,我自然也不会答,可若他问了,我也只能知无不言。”

罗慈轻肃然,“如今殿下是何种境地,杨二小姐应该比谁都清楚,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雪上加霜?”杨笑云在暗中笑得的有些意味不明,“狐仙传言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突然离开长安?现如今他又为什么突然叫我过来?罗掌司是以为李子异他真的什么都猜不出来么?”

罗慈轻怔然看着杨笑云,十余年过去,兴许因为同为杨氏一脉,她与仆固琢在这些年变得愈发相似,愈发寡言,愈发工于心术,总能一眼看透别人心中所想。

杨笑云摘了幂篱,熟门熟路往留仙阁走去,只留给他一个淡色的背影和一句嘲讽,“罗掌司总想着把他圈在这座韩王府,先是决口不提仆固氏,到后来塞北回纥都成了禁忌,让他在自己那点侥幸里浑浑噩噩里过半辈子,岂非比让他认清真相更残忍?”

留仙阁前万籁俱寂,只有檐角两盏宫灯飘渺与轻岚间,像是在等着他们。

霍鸾拉开门迎她进来,李迥只披了件单衣,他背对来客,站在高阁轩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灯火隐隐,瑰丽绚烂的大明宫殿。

身后檀桌上放着一本半翻开的残卷,新焙的茶还冒着丝丝雾气。

罗慈轻铁青着脸想随着进去,霍鸾却使了个眼色,扯住他的袖子一并带到一边,朱红的门又被轻轻阖上。

屋中只余这对传言中水火不容的师兄妹。

寒风自高窗涌进,裹挟着屋内的药材的味道与炭火的暖意,在房中肆意流窜,苦得让杨笑云皱紧了眉。

“是她让我留心世外居的。”

不等李迥开口,杨笑云干脆自己先认下了一切,“师父早年就知道柳杨两家暗地里的交易,只是战时由不得她去多加思虑对错与后果,于是只将这件事告诉了我。”

“她让你做什么?”李迥揽了揽肩上单衣,他没有转身,依旧盯着那些如萤溪般的灯影,淡然道,“她曾经提醒过你,如果有一日天福镇出了异状,为保杨家,你就要抢在对方之前毁掉证据吗?”

杨笑云望着他的身影,如同幼时在戈壁的无数个日夜,她抬手抚了抚自己额头上的伤疤,忽然嗤笑了一声,现在的她好像只有在李迥面前才能放肆的露出本来的面目。

“毁掉证据?说的容易。”

她只要闭上眼就能回忆起那日所见,“我在世外居遭人暗算,又被丢进一处暗道里,醒来时,身后是与世外居金池壁画里一模一样的朔方太行图,而眼前是我放一把火都烧不尽的累累白骨...在那里头,这样的暗道有足足五个,当年杨家勾结五方州府害了多少人性命?我想都不敢想!”

李迥转身盯着她额角结痂的伤疤,平静道,“战乱总是要死人的。”

他打过许多仗,见过太多暴动与血流成河的画面,枯骨腐肉,哀鸿遍野,早已麻木得不会再有什么感慨,到后来,他只会冷静地接受着一切。

“均田令作废,流民逃户暴动,从府兵到募兵,也是各方无奈之举,但是那些人里头,能者少庸者众众,朝廷的粮饷不能养一群废物,当年的那样的战况,换做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但杀人就是杀人,杨家空顶大儒之名做出这样的事情,理应受罚。”杨笑云苦笑,“你觉得多年前师父是让我去毁掉世外居从而掩埋证据吗?那可就错了,仆固琢从来不是这样简单的人。”

许久没有人提及这三个字,李迥眼中逐渐浮出痛苦之色,就像撕开了身上那些陈年旧伤,露出鲜血淋漓的皮肉,钻心彻骨的疼。

杨笑云别过头,像是不忍看他,接着道,“当年她说,若有一日天福镇附近有异,就让祖父先一步呈上罪己书认下一切,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始终是个心软念旧的人。”

杨家不论多残忍,也是一朝有功重臣。

李迥很快将那点情绪藏好,可思绪却早被“仆固琢”这三个字扰乱,“谋者谋人心,这句话果然是对的,也难怪,陛下没有严惩。”

仆固琢一生上至帝皇,下至兵卒,算计了多少人,恐怕她自己也数不清,只是她没有算到当年回纥一战,仆固璟会以那种方式死去,也没有算到她单枪匹马顶着流矢长枪把十四岁的韩王从战场上救回来是一件多愚蠢的决定。

“可是那封罪己书,并不是祖父或者雅贺写的。”杨笑云皱眉,“我走之前,祖父已经卧床不起,所以我并未来得及向他道明一切,而雅贺那种无所事事的脾性,更不可能这样缜密周全。”

杨笑云眯起眼,“师兄觉得,传言中刑部司署的姬大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酸腐,草包,难成大事。”李迥回想着朝中对姬云崖的风评,又补了一条,“外加长得好,连相府杨二小姐都拜服其下。”

他并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怎么?罪己书是他写的?”

杨笑云听闻那句“拜服其下”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跳的疼,一时竟不知道这是不是调侃。

“是挺拜服的,因为我早就发觉这个人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年少登科,名满京华,也曾锋芒毕露过,可是...三年前他却突然变成众人口中的草包,不喜交际,不喜朝堂,但雅贺始终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李迥抬起眼皮看着自己这个自小多疑的师妹,在书桌后坐下,“你怀疑他利用杨雅贺别有目的地接近杨家?”

杨笑云垂下眼睫,她已然听出李迥话下之意,姬云崖若真的别有目的,杨家落难,他又怎会施以援手?

“我不知道...但他绝不是传言种那样。”杨笑云咬着嘴唇,“能单凭都冰一事就推出是有人要对杨家不利,这个人并不简单。”

“想说什么大可直说。”李迥见她欲言又止,轻轻翻着残卷指尖停住,“在这里,不会有外人听到半个字。”

“我查过他的底细,空白一片,连编都懒得编,朝中能如此狂妄的只有一人。”杨笑云握紧了拳头,“今日我一来辞行,二来提醒你,霍仙鸣这几年虽然没有再对韩王府下手,可他想杀你的心恐怕一直没变过。”

窗外漏进夜风习习,火苗上蹿下跳似有不安。

长安城的夜风终究没有碎叶城那样刺骨生寒,城中小小书院里,她曾不小心走错寝房,推门看见当年只有十三岁的霍仙鸣举着一把短刃,虎视眈眈地看着榻上熟睡的韩王。

刀上凛凛地寒光,和窗外夜间呼啸的风沙,那样的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从小就生得勾魂夺魄的霍大监发现了她看见便浅浅一笑,轻巧地收了短刀,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转身离去,只留下年幼的她带着一身冷汗站在那里。

经此一夜,她没来由的惧怕霍仙鸣,可这位韩王殿下总是淡定自若,似乎从来不以为意。

霍仙鸣是死士,他绝不会容许对江山有威胁的人物出现。

就算是同窗共过生死,也不会手软。

“知道了。”李迥放下残卷,揉了揉眉心,“尽说旁人了,倒是你,何时启程去崖州?”

杨笑云该说的已经说完,她望着窗外已过眼多年的长安浩渺盛景,并没有半点不舍,“大概在寒食七日祭后,雅贺会留下来,他没甚么心眼...将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我最后一求,就是师兄若得空,能助他便助他罢。”

李迥默然应允。

夜深露重,他阖书披衣,执意送杨笑云行至韩王府侧门,哑仆早已绕了一圈等候在那里,石道上,十六王宅长夜常明。

她在幂篱下抬眼看着那些炫目的宫灯,半张侧脸轮廓朦胧像是片瑟瑟的枯叶。

盛朝荣辱不过转瞬,仆固琢当年还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若要平安,最好的时机就是在杨氏爬上山巅之际,罢官归隐,如若错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代宗薨逝时她就劝过祖父辞官,可惜杨公南聪明了一辈子,偏偏到最后关头看不清,钱权就像是一道金枷锁,一旦戴上,就算疼也舍不得放开。

沉默了半晌,她忽然低头自袖口取出一只凤尾纹镶金的漆盒递予李迥,叹道,“清明后,西平公主的寿宴我恐怕来不了了,这个...就当作我的贺礼吧。”

下一个故事进入主线剧情~没前面这么绕了,但是会有点奇葩 恐怖,我会尽力的!(傀师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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