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未知共振

阿里斯有其他事情要忙。周五那天晚上的时候他们刚走出酒吧门口,海风一股一股往院子里灌,门口的风铃被吹得叮当地乱响。他靠着门框,刚吸了一口冷气,终端就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低头扫了一眼屏幕,整个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是因为总部里接连几场蹊跷的失踪事件。一开始是北海的研究中心,两名科学家莫名失去了联络,现在是他的老东家Nerthus地质矿产部的海底采矿第三队被封了,具体细则还不清楚,这事情暂时被压着,但是警方已经介入调查了,听内部人员说涉案人数已经高达十八人。文件上给的很官方——“信号中断”、“声纳记录异常”、“设施受损”、“疑似人员失踪”......阿里斯越看越心惊,直觉这次不是普通事故,有种风雨欲来,无法言说的不安。

托马斯和洛凡已经往街口走了,凯站在原地收外套,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水族馆,阿里斯没听清楚也没顾得上回话。他还在低头看屏幕,因为屏幕上上跳出的标识是 Ops-2 的紧急频道,标题只有几个字:“地质矿产部情况更新。”

他没有空闲再去管凯,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得回一趟总部,今晚上的飞机。” 转身匆匆离去。

他知道凯的压力巨大,凯不止一次向他描述过在海底看到的异常景象,两个人还一起去看过心理医生。他明白她这段时间过得艰难,但是他也一堆烂摊子要处理,自觉无暇顾及,只希望凯能省点心。他也大致核对过噪音细节,没发现什么问题,况且他太清楚这点事情就算报上去,Op会给出的正式结论是什么。或许在工作和个人感受包括爱人的情况之间,他总是本能地、更习惯性地去护着前者。

阿里斯的事情并不是普通的Ops 调度。他离开酒吧后的那一个小时,多个组织同时被调度,四五辆黑色行政车沿着长街快速驶过,车影被冬夜缓慢吞没,像是整个城市悄然合上了某扇门。NSSG 的车把他送到南港的机场。外面海风大得像要把整个楼吹走,他刷脸进入电梯,眼前闪过自己被风刮红的眼角——疲惫、焦虑,还有一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安。

七个小时的跨洋飞行,阿里斯终于坐在总部的会议室里。宽敞的大厅,空调开得很低,几位部门主管已经各自落座,十几盏白光从天花板倾泄下来,把人影拉得很长。会议桌上摆着三份不同部门的报告。

勒伊斯站在大屏幕旁,见他进来只是点了个头,随即切换画面。墙上的声纳记录缓缓亮起,是北海科研站失联前最后一次回传的数据。大屏幕上挂着北海科研站最后一次传回来的声纳图像,水道剖面在深色背景里呈现出一层层灰蓝的回声带,海床轮廓静静卧在那里,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中段有一片轻微的散杂回波。

“你看新闻了吗?“

阿里斯循声望过去——屏幕右侧的滚动条上,“北海科研站两名科学家失踪” 的标题正缓缓向上滑。那不是正式通报格式,那是媒体的字眼。刺得他眼皮跳了一下:“……新闻怎么会提前放出去?”

“我们正在查谁泄露的消息,” 勒伊斯双臂抱胸,语气像钢板一样硬,“这件事媒体比我们更早收到风声,不过这不是今天的重点。”

她翻开第二份报告推到他面前。

内容简单、干脆、无法回避:

【地质矿产部第三队,18 人失踪。】

【最后定位:节点区与瑟蓝石矿带交界。】

【声纳备注:未知共振。】

阿里斯盯着“未知共振”那一行文字,心好像被攥紧了一下。其实在 Nerthus 的内部,这几个字从来不是指“没弄明白的共振”,而是挂在 NSP 深度面板上的一种专用标签—— 匹配 Class Ω模式的信号。

那种高度有序、周期稳定、像心跳又比心跳更克制的节律脉冲,才会被写成这一行。知道这层含义的人不多,一线工程师在报表里只会看到被模糊成“噪声异常”的提示。

第三队的位置他再熟悉不过,与节点 05 所处的深度带相差不大,而那正是凯昨天下潜的区域。他本来还以为只是噪声异常或某种仪器背压的干扰,如今看着这两份连在一起的报告,却突然意识到这次的情况显然与工作里那些“可控范围内”的事件不一样。

勒伊斯却没有给他消化时间:“总部判断这是深海设施附近的‘未授权活动’。我们需要在最短时间内排除风险。NSSG 从本周起下调所有巡检深度,你作为海底作业领队兼现场总工,要带队排查 05、07、11。全线。”

会议室的灯光亮显有些刺目,他回想起凯在潜舱里说的那些话,回想起她在酒吧里提到的“那不是鱼的影子”,还有那几秒突然跳高的频段,以及她最近的低落情绪——那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敏锐。以前他可能会把这些归类为压力幻觉或情绪投射,但眼前的两份失踪报告,也让他第一次升起一种不太愿承认的直觉:这不是巧合或错觉,有些事情真的不对劲。

阿里斯稳住声音:“如果——只是如果,这些共振不是人为干扰……有没有考虑生态因素?”

勒伊斯抬了抬眉,嘴角带着一点近似冷笑的弧度:“生态?你想暗示海里有什么未识别生物?阿里斯,你是战略总监,不是海妖神话研究者。”

他被这句话堵住,却也无力反驳。本来晶流线的战略岗不需要现场盯着下潜判断情况,却因为节点 05 连续的异常,他被派遣到海面上,负责“现场判断风险”。 而所谓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更需要他像一根主心骨,硬生生撑住所有不可能说出口的恐惧。

勒伊斯一直在说话,内容大多是关于风险等级提升、巡检深度下调、以及 NSSG 从本周起要全线上调排查密度;她强调这是“组织判断为必要的预防措施”,语速平稳得近乎刻板,却在句尾忽然抬了下眼:“阿里斯,你现在是海底作业领队兼现场总工,需要在现场做战略判断,不要在一线人员面前制造额外负担。尤其是最近刚经历事故的那位。”

阿里斯没有接话。他很清楚那句话落在谁身上,也清楚在 Kep-05 这种节点上,一线人员任何一点心理压力的备注最后都会变成某种“系统性风险”的代号。

会议结束时已经临近午后。摩天大楼外的天空被云压得很低,但车水马龙的城市仍旧繁华的一如既往。阿里斯走出大楼的时候,把终端翻到明天的排班表,看到凯的名字安安静静地躺在“主控工程师 / 节点 05 巡检”那一栏。

他站在台阶上停了一会儿,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名字,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打一个电话。最终他还是把终端关掉,塞回口袋里。他不能告诉她—— 他看到的一些东西,正慢慢和她说的重叠。

他一向擅长在压力之下做出“最合理”的选择。只是这一回,他不确定“最合理”是不是等于“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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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早晨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窗外的海雾还没散,远处汽笛偶尔拖长了穿过街道。凯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手机在枕边震了一下。

是托马斯。

【早。你今天有安排吗?】

她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快半分钟,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又补了一句:

【我昨晚又想了一下那个影子。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你今天还在城里,要不要一起回去站里看一眼?】

凯撑起身,坐在床沿,手机在掌心里有一点冰。她和托马斯想到一起去了——原始数据可能有问题。从水族馆出来之后这个念头像水雾一样一直浮在她的意识边缘,只是被她一遍又一遍按下去了。托马斯这条消息一来,她反而下定了决心。

她打了很长一行字,删掉,又重新打,只留下短短一句:

【好。十一点。南侧门口。】

发送的那一刻,她突然有点心虚,好像在做一件不太光彩但又不得不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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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SSG 周末的楼里比平时安静很多,连电梯里的空气都像少了几分人气。十一点整,凯在南侧门刷卡进来,门禁的声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有点突兀。灯光从头顶一格一格亮起,她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托马斯已经在门口等她,手里照例拎着两杯咖啡,旁边椅子上丢着一件薄外套,像随时准备被值班人员赶出去那样。

“我之前还有点担心你不想来呢。”他把其中一杯递给她,试图用玩笑减轻一点违章操作带来的紧绷,“毕竟我们今天干的事,好像有那么一点不符合 SOP。”

“我们只是复盘自己的数据。”凯接过咖啡,低头找内监控舱的钥匙,声音不高,“没动设备,不算违规吧。”

监控舱的门被她用钥匙打开。灯光缓慢亮起来,成片的屏幕静静地躺着,偶尔有几条值班曲线在角落里跳动。没有其他人在。

凯熟练地调出节点 05 的历史记录,界面上出现的是前一晚上传给总部同步好的数据。她很快就看出来哪里不对:原本用于内部诊断的“原始频谱”一栏,比平时干净得异常。

托马斯贴近屏幕,皱眉:“我记得昨天这一段乱得要命。”

“他们把 NSP 里给 NOAA 用的那套标准滤波模板挂上来了。”凯指了指右下角新增的一行参数,“这行本来只出现在对外的公开通道,不应该覆盖在我们内部的‘原始频谱’页上。”

“意思是——”托马斯慢慢说,“‘有人不想我们再看到昨天的原始噪声数据?”

凯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很冷静地,把那一层滤波勾掉。几秒钟后,被抹掉的那条白线像从水底慢慢浮起来一样,重新出现在屏幕中央。

它细而长,起伏平稳,间隔整齐,像一条既克制又固执的心电图。

托马斯低声说:“这看着不像噪声。”

“我觉得也是。噪声不会这么规律。”凯盯着屏幕,唇线绷得很紧,“昨天在潜舱里,我就是觉得它像脉冲。”

“像心跳?”

她摇了摇头:“不完全像。心跳有更大的变幅,这个太……克制了。”

“克制的心跳。”托马斯苦笑,“听上去更吓人。”

凯没有接话。她把时间轴拖回到他们看到尾影的那一段,调用外接摄像的记录,把速度从一倍调到四分之一倍。潜舱灯光扫过晶流线外壳,画面一格一格往前跳,在她的指尖下缓慢得像定格电影。

那影子还是在那里。

在灯光扫过晶流线外壳的前一瞬,它从画面左边掠过,细长,灵活。再往前一帧,它的末端轻轻一顿,像某种带有意识的东西短暂地停下,转向了镜头。

凯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一下。就算她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像,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个词——“看”。

好像有谁在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从另一侧看过来。

托马斯第一次没有立刻用玩笑把紧张往回掰,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如果这是生物……那它的行动方式也不像我们知道的任何一种。”

“如果是人造结构,就更不对。”凯说,“我们所有登记在册的设备没有任何一个是这个形状。”

舱内一时间只剩下冷气机的运转声。凯盯着屏幕,忽然有种很不合逻辑的想法——那影子和她十八岁那年在勘探船上看到的那个“错误回波”,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那种相似不是形状,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感觉讲给别人听。

“凯。”托马斯打破沉默,“如果我们现在把这整段整理出来,写报告交上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Ops-2 会开一个会,勒伊斯会在会议记录上写一句“疑似设备状态异常 / 主工程师近期工作压力偏高”,最后结论是“需加强心理评估,数据暂不采信”,然后这段频谱会被加重滤波,尾影那几帧会被归类为“光学偏差”。

她已经在别的事情上见过太多遍这种流程。

于是她只说:“上报的结果,大概就是明天不准我下潜。”

托马斯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他并不是不相信她,只是他也知道这个系统的惯性有多大。

“那你打算怎么办?”过了几秒,他问。

凯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条白线,眼神很专注,像是在看一条真正的河流,而不是一堆数字。过了很长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明天还要例行巡检。按排班,我本来就要下去。”

托马斯“嗯”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靠在椅背上:“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鼓励你冒进的人。但是——”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更笨拙的说法:“如果你明天真的要下去,那我们今天做的事就是有意义的。至少你知道自己不是在凭空脑补。”

凯笑了一下,笑意却淡得几乎看不见:“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让人安心。”

“那你想听哪种?‘一切都是你想多了’的旧说辞?”托马斯耸耸肩,“那个版本你已经从上面听过了。”

凯沉默下来。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已经不太热了,苦味比刚入口时更明显一点。过了很久,她在屏幕上保存了一个标记,把今天全部的操作清清楚楚记录在一个本地日志里,文件名起得很普通,像是某次备份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来:“走吧。”

托马斯看了她一眼:“你不再多看一遍?”

“再看一遍也不会多出一个结论。”凯说,“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

“那在哪?”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门关上。门锁落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传了好几秒,才慢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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