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滚烫,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执拗。
谢观澜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动弹不得。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那只紧紧箍住自己手腕的大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清晰地残留着白天救援时被粗糙岩石划出的、已经凝固发暗的血痕,此刻却像一道烧红的铁钳,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不容挣脱的力量,将他牢牢锁住,仿佛他是湍急河流中唯一的浮木。
睡梦中的华成舟,全然失去了白日的冷静与掌控感。眉心紧紧蹙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濡湿了边缘的纱布。他仿佛深陷某个无法挣脱的、极不安宁的恐怖梦魇之中。干燥起皮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吐出破碎而模糊的呓语,像风中摇曳的残烛:
"别走……"
"这一次……别再……"
别再什么?
后面至关重要的话语,消散在他沉重而紊乱的呼吸里,模糊不清,徒留一个令人心悸的悬念。但那语气里透露出的,是一种谢观澜从未在华成舟身上见到过的、近乎孩童般的脆弱依恋与……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即将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惧?
这个男人,在褪去所有清醒时的伪装与盔甲,毫无防备的睡梦中,竟然会流露出如此……不堪一击的模样?他究竟在害怕谁的离开?又在挽留着什么?
谢观澜的心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依赖和这无意间窥见的一丝惊人脆弱,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开始失控地狂跳起来,撞得他胸口闷痛,思绪瞬间乱成一团理不清的麻。
---
帐篷里,只有那盏挂在中央支柱上的应急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两人靠近的身影模糊地投在起伏的帆布墙壁上,诡异地交织、重叠在一起。
谢观澜维持着那个极其别扭的、半弯着腰的姿势,手腕处传来的灼热温度与强力禁锢感,异常清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因伤口可能引起的低烧而异常滚烫的皮肤,以及那沉稳却略显急促的脉搏,正一下下地、透过相贴的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仿佛直接敲击在他的心尖上。
这感觉太奇怪了。谢观澜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理智在脑海里拉响了尖锐的警报,试图唤醒他被这诡异氛围麻痹的神经。
——谢观澜,你在干什么?忘了三年前他是怎么对你的吗?忘了那些冰冷的算计,那些将他人的真心踩在脚下碾碎的眼神,那些让你夜不能寐、如同置身冰窖的日日夜夜?
那个在谈判桌上挥斥方遒、在商界翻云覆雨、永远将利益置于首位的华成舟,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脆弱的一面?这一定是伪装,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和试探!快挣脱他!趁你还能守住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可情感却像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理智,让他无法动弹。如果都是伪装,那舍身相救呢?那毫不犹豫将他推开、用身体抵挡危险的本能呢?那意识模糊时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没想那么多"呢?难道连性命也可以拿来作赌注,演一场逼真到流血的戏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华成舟紧蹙的眉心和额角的冷汗上。那痛苦,不似作伪。这个男人,在无人得见的梦境深处,究竟背负着什么,才会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恐惧与挽留?他口中那个被模糊掉的"别再……"后面,连接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或是怎样一件追悔莫及的往事?这个念头,像一根带着倒钩的细刺,精准地扎进谢观澜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带来一阵隐秘而持久的酸胀。
两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激烈地厮杀,让他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他尝试着,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攥住的手腕,试图寻得一丝挣脱的可能。然而,他刚一有细微的动作,华成舟攥着他的力度瞬间就更紧了几分,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同时,他眉头也蹙得更深,喉咙里发出类似困兽般不安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咕哝,仿佛在那个可怕的梦境里,他正在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挽留着什么即将逝去的重要东西,任何一丝逃离的迹象,都会引发他更激烈的反应。
谢观澜顿时不敢再动了。一种混杂着无奈、酸涩,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需要的悸动,缓缓涌了上来。
他最终,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与妥协的叹息。算了,跟一个伤员,还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伤员,计较什么呢?就当是……偿还他白天的救命之恩。仅此一夜,天亮之后,桥归桥,路归路。他这样告诉自己,试图为此刻的心软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选择了妥协。就着这个极其别扭、腰背 soon 会酸麻的姿势,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牵动对方受伤左腿地,在充气垫边缘那一点点狭窄的位置上,缓缓坐了下来。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高原的夜,万籁俱寂,唯有帐外永恒呼啸的风声,如同大自然低沉的呜咽与吟唱,更反衬出帐内这片空间的逼仄与静谧。
应急灯的光晕似乎比刚才更微弱了一些,在帆布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谢观澜的腰背开始传来清晰的酸胀感,但他不敢大幅调整姿势,怕惊扰了身边人或许难得的安宁。
他的目光,在有限的空间里游移,最终却总是无法控制地落回华成舟脸上。卸下了所有防备和凌厉,这张脸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易碎的柔和。他注意到华成舟眼睫很长,此刻正不安地轻颤着,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额角沁出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太阳穴缓缓滑落,没入鬓角;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因干燥而起皮,却依旧带着某种固执的倔强。
这是一种陌生的、静静观察的体验。在过去三年里,他从未有机会,也从未想过,如此近距离地、长时间地凝视华成舟。他们之间,总是隔着谈判桌、隔着人群、隔着无法逾越的过往与算计。而现在,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高原帐篷里,在对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却以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最不设防的模样。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他想起初识时华成舟眼底偶尔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孤寂;想起在某些商务酒会的角落,他独自一人端着酒杯时,那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背影;更想起白天,在那生死一线的关头,这个男人将他牢牢护在怀里时,那坚实胸膛传来的、令人莫名心安的温度和心跳......
这些片段,与眼前这张脆弱的脸庞交织在一起,让谢观澜的心绪更加纷乱复杂。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华成舟。那个冷酷的、精于算计的商人形象,与眼前这个会在梦中流露出无助、会舍身救他的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还是说,人本来就是如此复杂的多面体?
心底那层因过往伤痛和近期冲突而凝结的厚重冰层,似乎正在被这接二连三的冲击——舍身相救、脆弱依赖、无声守护,以及此刻这复杂难辨的观察与回忆——加速消融、瓦解。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涓涓细流,正从那不断扩大的裂缝中悄然渗出,试图浸润他那早已因三年放逐而干涸龟裂、布满伤痕的心田。
他感到恐慌。这种不受控制的心软和悸动,比华成舟清醒时的任何强势手段都更具威胁。它正在悄无声息地瓦解他的恨意,动摇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他试图在心中重新构建起对华成舟的愤怒和怨恨,却发现那些情绪在此刻变得有些苍白无力,被眼前这张写满脆弱的脸和手腕间真实的触感所覆盖。
却又隐隐有一丝……渴望?渴望这片刻异常的宁静是真的,渴望这只紧紧攥住他的手,带着的不仅仅是梦魇中的无助,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敢深想的意味。这种渴望让他感到害怕,仿佛站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紧绷的神经在长时间的僵持和内心挣扎后,终于达到了极限。帐外的风声似乎也变得遥远,像一首模糊的催眠曲。他不知道自己是什幺时候,被这诡异的静谧和手间传来的、悖论般的安心感所蛊惑,以这样一幅堪称守护的姿态,伏在坚硬的充气垫边缘,昏昏沉沉地睡去的。
---
意识在混沌中沉浮。谢观澜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山坡,碎石滚落,华成舟用力将他推开,而他自己却向下坠落……他猛地一惊,在梦中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和温度。
他倏然惊醒,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不知何时竟无意识地搭在了华成舟的手臂上,仿佛在睡梦中仍在试图抓住那个坠落的身影。而华成舟,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他的触碰或是被他的动作惊扰,紧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些许,那紧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也悄然变成了更温和的交握姿势,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扣住了他的指尖。
这一发现让谢观澜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他像被烫到一样想缩回手,却又怕惊动这难得的、诡异的平和。最终,他放任了自己的手停留在原处,感受着那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体温,和指尖那微妙的、带着依赖意味的触碰。
夜,在一种心照不宣的、脆弱而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逝。
---
等他被帐外逐渐亮起的天光、身体各处传来的强烈僵硬和酸麻感彻底唤醒时,发现自己竟然保持着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了一夜!而他的手腕,依旧被华成舟握在手中,只是那力道,比起昨夜那濒死般的紧攥,已经松缓了许多,变成了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包裹。甚至,他掌心的温度,似乎也透过皮肤,温暖了他因高原夜晚寒意而有些冰凉的手腕。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他自己的手指,竟然也无意识地回握着对方的小臂,形成了一个双向的、近乎亲昵的纠缠姿势。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脖颈和肩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出抗议的酸痛。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酸涩无比的眼睛,试图驱散残存的睡意。
然而,就在他视野恢复清晰的刹那,他猝不及防地、直直地撞入了一双已经完全清醒的、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
华成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静静地、一动不动地侧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昨日的虚弱与迷茫,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但此刻,那锐利之中,却掺杂着些许明显的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以及一种……更加复杂的、谢观澜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那里面似乎有惊讶,有深思,有对他此刻狼狈姿态的打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眼前这超乎预期的景象所触动后的柔软?他就那样看着谢观澜,看着他以这样一种近乎守护和依偎的姿态睡在自己床边,看着两人在晨光中依旧紧密交握、甚至可以说是十指相扣的手,看着他刚刚醒来、睡眼惺忪、脸颊上甚至还带着压出的红痕、显得异常温顺懵懂的模样。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胶着,连帐外的风声都似乎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微妙气流。帐篷内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和尴尬交织的氛围。
谢观澜像被滚烫的烙铁猛地烫到,脸颊"轰"地一下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惊人的热意,连耳根、脖颈都迅速蔓延开绯红!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在胸腔里擂鼓般狂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那温热干燥的掌心中狠狠抽了回来!连同那无意识交握的手指也一并挣脱,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指尖划过对方皮肤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噬人的毒蛇。
他慌乱失措地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加上姿势太久,眼前瞬间发黑,金星乱冒,身形控制不住地微晃了一下,差点栽倒。他急忙扶住旁边的帐篷支柱,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自己。他眼神四处飘忽,根本不敢与华成舟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此刻正带着复杂情绪凝视他的眼睛对视,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声音都带着刚醒不久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醒了?感、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我……我这就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他甚至不敢等华成舟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踉跄着、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掀开帐篷帘布,将自己投入外面清冷而新鲜的晨光中,试图让高原凛冽的冷风冷却他脸上滚烫的温度和胸腔里那颗失序狂跳、几乎要炸开的心。
帐篷内,骤然安静下来。
华成舟静静地躺在充气垫上,深邃的目光缓缓从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帘收回,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还握着某人手腕、此刻却空空如也的右手上。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微凉触感、清晰的腕骨轮廓,以及那短暂交握时指尖传来的、细微却真实的回应。他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手指,虚虚地握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那已然逝去的温度和触感。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惊愕、深思、一丝若有若无的波动,以及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暗流。左腿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额角的纱布提醒着昨日的惊险,但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却是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震撼的一幕,是手腕间骤然失去的、那份意外的温暖和重量,以及谢观澜那慌乱逃离时,绯红的耳根和闪烁的眼神。
晨光透过帆布,将帐篷内渐渐照亮,却照不亮他眼底那片愈发幽深、迷雾重重的复杂心绪。空气里,似乎还隐约萦绕着昨夜那份无声的守护与今晨那仓促逃离所留下的、耐人寻味的余韵。
“尽染者,非为色所迷……”
返回城市的专机上,气氛微妙。苏尽染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华成舟,而谢观澜则选择了离他们最远的靠窗位置,全程望着窗外的云海,沉默得像一尊雕像。飞机落地,华成舟被安排坐上轮椅,由苏尽染推着离开。在经过谢观澜身边时,华成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晚上,公寓见。”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通知。谢观澜猛地攥紧了背包带子,看着苏尽染推着华成舟离开的、无比和谐的背景,一股夹杂着屈辱和怒意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他到底把自己当什么?召之即来的所有物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