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噩梦

又一束闪电劈天破云,雷声怒鸣。

床上的少年猛地抽搐两下,呼吸声急促凌乱,仿佛有一条带刺的藤蔓无形中不留缝隙地紧紧勒住他的咽喉,他另一只手胡乱地抓着空无一物的脖颈。

大口大口地喘息间,眸子中的阴云迅速退散,回归到了澄明的样子,一切恍若错觉。

神志清醒后,他才意识到床边站了个人。

借着灯光,他错愕看着那人,却看见她同样张大的眼睛和微微发颤的嘴巴。

这个表情他今天刚学过,是害怕。

指尖莫名黏糊糊的,他收回手,抬起一看,指甲缝里不知何时多出了肉丝和血迹。

他视线微移——

她瓷白的手腕上四道鲜红的血痕,让他心跳骤然漏跳一拍,一时间分不清他是不是还困在血淋淋的噩梦。

她的伤口,是他造成的。

少年方寸大乱。

嘴唇张张合合,秋末染最后还是没出声。

他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恂恂地捧着夏初浅受伤的胳膊,不敢用一点力气,生怕把她弄疼了。

夏初浅想起那日安雅的“小魔王”警告,自己当时信誓旦旦的反驳现在显得草率了。

不管秋末染有意无意,他确实存在攻击性。

但恐惧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接下这个单子时,她就做好了面对所有风险的准备。

更何况……

夏初浅绷住面部肌肉憋笑,少年明显比她惊惧交加得多,到此刻呼吸频率还紊乱着,他神色黯然,轻轻放下她的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外伤用药。

癫痫发作时磕碰是常事,碘伏、棉签、纱布、消炎药膏等都是常备物品。

秋末染用眼神征求夏初浅的同意后,才又慎之又慎地抬起她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腿上,拧开碘伏瓶盖,用棉签蘸了药水涂在她的伤口上。

“嘶——”夏初浅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五感正常,没受过什么外伤的皮肤自然娇嫩些。

“……”秋末染顿住了手。

少年的脑袋埋得更低了,睡眠灯打亮他的半张脸,暖黄色驱不走他的消沉。

长睫颤动几下,他薄唇微启,向着伤口吹冷气。

然后,他仔仔细细地给她涂药膏、裹纱布、打结收尾。

动作之娴熟,很难不让夏初浅联想到,过往的年月,钟渊不在的时候,刘世培眼花了,别人碰他不得,他就是这样给自己急救处理的。

“小染,我问你。”夏初浅倾身,拉近与秋末染之间的距离。

她扑面而来的气息染着淡淡的自然清香,陌生的感觉让他缩了缩脖子,却并没有带着抵触情绪远离她,他仰起脸庞等她问话,眼皮仍旧垂下。

他看着自己的裤子,不敢看她。

“你真的是小魔王吗?”她语气刻意严厉,面上故作愠怒,“你是故意的吗?”

她问了两个问题,他摇了两次头。

“那你是做噩梦了吗?”

“……”他点头。

“什么噩梦?能告诉我吗?”

“……”他抿唇不语。

“好啦,今天就放你一马,我不问了,以后一定要告诉我哦。”夏初浅不吓唬秋末染了,露齿一笑道,“我没事的!我没那么胆小也没那么娇气。你又不是有意要伤害我,我不会怪你,你也不要内疚,我们也算扯平了。”

她害他痛到险些晕倒。

他还她四道指甲抓印。

都不是有意为之,还算公平。

秋末染不懂夏初浅口中的“扯平了”指什么,他蓦地上掀眼皮,一贯神色寡淡的脸色显出了惊讶。

视线中的她,用那只受伤的手冲他做了个隔空摸头的动作,一尺之隔,她完全没有触碰上他的皮肤,他却感受到了她手掌传来的融融温度。

没有丝毫埋怨和胆怯。

素净的小脸一笑倾城。

秋末染急切地在床上找到那张笑容甜美的面谱纸牌,护食似的抱在怀里。

这张,是他最喜欢的一张。

“小染,你还想玩吗?”夏初浅看秋末染貌似对纸牌很感兴趣的样子,钟渊的指责言犹在耳,再想玩也不能让他了,要好好躺着休息才行。

她把两盒牌搁在床头柜上,柔声说:“下次再玩吧,你喜欢的话就留在你这里保管。你今天做得非常棒,超额完成任务,接下来的时间,来听我读书吧。”

本来看秋末染睡了,夏初浅打算收拾东西离开的,但现在小少爷醒了还一副不尽兴的模样,两个小时的治疗时间也还不够,她便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本书。

这是徐庆河建议的一种治疗手段,通过读物来改善秋末染的理解沟通能力。

自闭症患者存在沟通缺陷,表现有多种,包括表达能力存在障碍但理解能力正常、表达和理解能力同时出现障碍、口语能力受损的结构性语言障碍以及发音障碍。

没听过秋末染开口说话,夏初浅只能暂且判断他至少理解能力还算在线。

读物是用来提高他的口语能力的,夏初浅这些日子一直备在帆布包里,期待着他对她讲第一句话的那天到来,她好随时拿出准备的书来干活。

千挑万选,她最终敲定了《小王子》。

老少皆宜的童话,充满哲思与感悟,是她最喜欢的一本书,也没有难读的长难句。

她还有些小私心在——

翻开深蓝色封皮的精装书,金发绿衣的小王子插画跃入眼帘,夏初浅想起初见那天,少年一身清爽的薄荷绿色衬衣,隔绝在自己的B612号小小星球。

催着秋末染躺回床上,秋季的屋内难免湿冷,夏初浅给衣着单薄的他掖好被子。

他看起来有一丢丢挣扎,似乎有别的事情急着完成,她自然而然以为他还想玩牌,没多想。

她拿来一个靠枕当坐垫,屈腿坐上地板:“今天我读给你听,未来的某天,换你读给我听咯。”

清清嗓子,又喝一口冷了的玫瑰花茶,夏初浅细柔的声线似水波荡漾:“六岁那年,我在书上看到一幅很精美的画,那本书和原始森林有关……”

一隅暖光投射在书页上,搭配她和缓的语调,文字有了更温暖的力量。

少年侧躺着,手臂枕在脑袋下方,眸子一瞬不瞬地栖息在夏初浅的侧脸,眼底闪烁微光。

她清丽的轮廓被光勾勒出一层绒绒的金边,扎个高马尾,颅顶的发蓬松光泽。

倏然,他的手覆上了她的头顶。

一只大手伸展五指,像小孩初次撕糖纸似的笨拙又兴奋,还耐不住好奇多抓了几下。

夏初浅吓一跳:“……”

回头,对上一双探险者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

“小染,怎么了?我念的不好吗?”夏初浅眼珠子往上瞟秋末染的手,知道少年没有不良居心,她便让他的手放着了,转而,她扭过身子笑着说,“礼尚往来!”

她也去摸他的头发,他咻地闪开了。

夏初浅:“……”

好吧!

来日方长!

*

读着读着,秋末染睡着了。

时间差不多了,夏初浅收拾好东西,关掉睡眠灯,踮着脚尖出了卧室,轻轻关上门。

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消息。

李小萍一个小时前给她打了通电话,她关静音了没听到。

李小萍又发语音给她:“浅浅啊,你周芳阿姨非要喊我去看那个G市的花卉展,说什么国际规模的,世界级的,厉害的不得哦!我磨不过她,就去看看吧。”

“我和你周芳阿姨今天下午些的高铁,去个五天。这五天你和阿童顾着点店,男孩子懒一些,你多照顾照顾他哈,浅浅,阿姨最信任你了。”

听完,夏初浅无声叹气,敲下一行字:【没问题,李阿姨你放心去玩吧,家里有我在。】

发送,退出微信。

心情跟天气一样乌云密布了。

夏初浅并不是不乐意看店干活照顾人,她是有点怕和董童单独待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至今没找到能和他比较舒服地独处的一种方式。

董童不知道心里自不自在,反正她是吃不消的。

这时,刘世培从楼梯转角拐过来,和夏初浅正面相迎,夏初浅赶紧拉下衣袖遮住手腕。

秋末染抓伤她的事没必要惊动其他人。

“夏医生,诊疗时间已经过了,您一直没下来,我就想着上来看看……”刘世培驻足绅士地点点头,夏初浅的遮掩没逃过他的眼睛,老人面色一沉,猜得准确,“您的手……怎么了?被少爷抓伤了吗?”

“没事没事!一点小伤,三五天就好了。”夏初浅摆摆手,示意刘世培不用太在意。

“这怎么能行!”

眼看刘世培就要呼叫钟渊了,夏初浅连忙制止:“刘管家,真的不要紧的!就是小染做噩梦不小心伤到我了,我们都太当回事儿的话,他会很愧疚的。”

刘世培放下手机,于心不忍:“夏医生,实在抱歉。少爷自从夫人去世之后常常做噩梦,但因为噩梦伤人的行为很少发生,让您见笑了。”

夏初浅没半点计较,倒是回忆起了病历夹里有关秋末染母亲的零星记录,大约十年前,秋末染九岁时,他的母亲莒藜因一场意外过世。

资料中没有记载莒藜的具体死因,夏初浅推测,大概率和秋末染的梦魇有关。

刘世培不是知情者,她只能去问当事人秋末染了。

夏初浅冲着刘世培释然笑笑,再次表明自己真的没关系。

有了前车之鉴,她跟刘世培商量:“刘管家,等小染醒了,麻烦您问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他要是觉得痛、觉得不舒服,我们明天就休息一天,我后天再来。”

刘世培露出诧然的喜色,而后,动容更深。

前面几个被秋末染抓伤过的治疗师,都找各式各样的借口避之不及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刘世培懂他们只不过需要一个逃离秋家的体面借口,便不做挽留,治愈,与被治愈,是双向奔赴,强扭不得。

面前的女孩年轻善良,沉静坚韧,不知是不是“钥匙”,但至少是洪水中可用来救急的一根大树枝条。

刘世培应下,竟有些音调颤抖:“好。”

临走前,刘世培执意让司机开车送夏初浅。

一方面,雷雨天荫山路湿地滑,夏初浅走去大巴站不方便;一方面,自家小少爷害得人家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落了伤,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夏初浅走后,刘世培上二楼去看看秋末染。

推门进去,竟看见少年站在落地窗前的背影,窗帘拉开堪堪一肩的宽度,足够他目送车辆远行。

听到开门声,他转身看来,见是刘世培,惺忪睡眼中多了几丝安然。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床前,膝盖和脚踝还没消肿,每一步脚踩大地都传来锐痛。

“少爷,腿脚还没好利索,少走路啊!”刘世培快步上前搀扶,心疼又无可奈何。

秋末染咬着牙走回去,从床头的抽屉翻出笔和纸,羊脂白的手指起笔写字,然后,把纸递给刘世培。

刘世培接过来读出声:“碘伏溶液、夫西地酸乳膏、重组人表皮生长因子凝胶、燕窝、小王子……”

浓浓笑意攀上刘世培眼角的皱纹,他和蔼地看着秋末染:“这些都是给夏医生的吗?”

秋末染指尖点在《小王子》三个字上,轻轻摇头。

“您自己拿来看的?”

少年认真点头。

书她带走了,没留给他。

“怎么突然想看书了。”这是件大好喜讯,刘世培把纸条收进西装口袋,面色是掩不住的喜悦,“我马上叫人去买。少爷,明天需不需要休息一天养养身子?”

少年利落摇头。

躺回床上他盯着天花板看,又举起那张“笑脸”脸谱卡牌怔愣出神,每分辨一张脸谱纸牌,必须看一看、再想一想她生动鲜活的表情才认得出来。

他又写下一张纸条,翻出几样工具,早就想这样做了,可那时她让他乖乖躺下。

搞定后,他想起今天没听到她惯例说的那句“我们明天见”,双唇翕动,半晌,挫败地关上嘴巴。

他已经不记得,要怎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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