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3章

刘媪那副孤寡无依、凄惨可怜的模样终于是装不下去了,她把脸一抹,仿佛自嘲似的叹了口气,道:“我还真学不来这模样,罢了罢了。”

想她也曾少年坎坷,后又饱经沧桑,即便沦落至暗无天日、不知何时才能解脱的西山石场,曾经张扬明媚的刘娘子都未熄灭心头那团求生之火。

她得活,她要活,于是她真的从西山石场走了出来,甚至彻底摆脱了匠户的贱籍。虽然那个天丰楼里一时传为盛谈,如芍药花般秾丽的刘娘子,如今已是满面风霜的刘媪了。

刘媪坐了十日的船,在江河上飘飘荡荡,每到一个渡口,船上的匠隶就卸下一批,终于有一天她觉得累了,于是和就近下了船的匠隶一起到了郗宁。

匠户脱籍没有那么容易,刘媪虽有贵人相助,免为世世代代为朝廷官奴、大户私奴的匠隶命运,但她的匠户籍案仍记录在册,只不过籍案上以朱砂红刻印了“功销”,表明此人凭借功劳免于匠隶之身,此后一如良籍行事。

但即使恢复良籍,刘媪却不能自立门户,除非她重新嫁人,或有人愿意凭子嗣身份供养她,这样刘媪便可入其良籍。

刘媪是决计不会再嫁一回了,她本打算从此在郗宁县衙的工房做个督工授业的匠头,这样即使无田无地也能依靠县衙的禄米勉力活着。

但老天总是眷顾她,刘媪遇见了一对兄弟,哥哥帮她脱籍,弟弟更是个大发善心的呆子,要给她颐养天年。刘媪心中没什么惭不惭愧,她真的就大大方方地住进了薛素风的家,等到老死,薛素风还以子侄礼为她披麻戴孝。

如果刘媪死后在天有灵,大概也会毫不客气地说,臭小子白吃了老娘那么多翻花飨,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但让刘媪最开怀的,莫过于贺重玉这个小徒弟。

刘媪最初只是对潮河滩头不知厌烦地“搭树枝”的小娃娃产生了一丝好奇心,她那时暗忖,看来我真的老了,连看小娃娃玩乐都这么聚精会神。一时兴起之下,刘媪竟真的动了收那小孩儿为徒的想法。

时人对匠隶多有鄙薄,官府世族更视依附的匠户为肆意生杀的牲畜,即使他们的衣食住行,许许多多都得靠这些卑贱的匠隶来完成。

可刘媪却觉得自己所知所学无比珍贵,她也从不妄想改变世人论断,她只是沉默在心,然后等着那个可以触碰它、欣赏它的人出现。刘媪本以为自己到两脚踏进坟墓之时都不会遇见这样的人。

是个小娃娃,还是个女娃娃,仅仅是个没长到她膝盖高的小女娃娃,刘媪注视着不知从哪里打探来她的住处,倏地出现在她眼前的贺重玉,心神激荡。

女娃娃好啊,我也曾是个女娃娃,刘媪望着贺重玉的眼神,简直不能再满意了。

就这样刘媪开始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匠技由浅入深地教给贺重玉,可她不让贺重玉称呼她为师父。“叫我婆婆吧,只叫我婆婆就好。”她这么说。

贺重玉也不觉得她在学什么有悖常理甚至天理难容的东西,她只觉得有趣。

于是此刻的贺钦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和刘媪辩驳,他呆怔着。他也当然可以厉声训斥小女儿,叫她再也不准往榆枝巷的刘媪住处来。

不过,如果贺钦真的会这么做,他也不会从小教大女儿经史通略、给小女儿收拾各种烂摊子,在家几乎没有什么一家之主的冷肃威严了——在贺家甚至连喜鹊都不怎么怕他。

贺钦嘴皮翕动,却始终没有说出声。但他不说,刘媪可就要开口了。

“贺县令是觉得老身这些匠技难登大雅之堂,实属下五行,不配给贵千金学是否?”

的确如此,一个在世人眼中沦于下五行的粗鄙东西,就算本身不微贱那也微贱了。但贺钦不能这么说,多年修养也让他说不出这话来,他沉默。

“既然粗鄙,那贵府千金该学些什么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知这些学成要卖与谁家?难不成是要进士登科、状元及第?”

贺重华当时远赴青河书院又无功而返的消息虽不是沸沸扬扬,但相熟的人家也难免知道些内情。刘媪不是个喜好闲言碎语的人,她从来都是默默地旁听,于是街头巷里的也知道不少小道消息。

贺钦被刘媪挤兑的一时难以言声。

“半大孩子多学些东西陶冶情操、历练心志,有什么不好?难道一定要出去卖弄……”

似乎就等着贺钦说这话,刘媪当即开口截住贺钦的话头:“那也请贺县令只当做老身教与二娘子些许陶冶情操、磨练心志的东西。”

她起身行了半礼,“我并不谋求一身之长发扬光大,也无企图广收门徒立学建派叫我的名字举世皆知。二娘子其实学不学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世上没有能让她施展这些东西的地方,若我敢断言说有,那才是老身心思恶毒了。”

刘媪这话说的诚恳,因为贺重玉若想凭匠技有所作为,在当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能让她施展匠技之时,只会是贺家倾覆,贺氏子女因罪落入贱籍,沦为匠户。毕竟,刘媪自己就是这个遭遇。

“其实这些东西也不都是粗鄙卑贱,贺县令不觉得二娘子那一手炭笔作画很是别致有趣么?”

刘媪笑呵呵地掏出一张麻纸素像,那上面清晰地画着一个刘媪的人像,连眉毛都一根根地描摹清楚,和此时正站在这儿的刘媪真人几乎别无二致。

“单凭这手画术,倒有几分徐叔子年少时的风采了吧。”刘媪打趣道。

“玉儿小小年纪,哪里能和画圣相提并论,纵使是徐叔子少年拙作,也不是她一小儿能比得上的。刘媪谬赞了。”

贺钦谦逊两句,也只能无奈告辞。但他心里却有一桩更伤心的事——居然连刘媪都排在我前面?!

那天喜鹊见了贺重玉手里画得几乎和贺宅正堂一模一样的炭笔素像,大为惊奇,小嘴叭叭地就炸和开,引了小厮丫头全聚成了一团来看热闹。一时人声嘈杂,还把后院的叶蘅芷和贺重华吸引来了。

叶蘅芷举着那张画了大半的贺宅正堂,连连夸赞,在她嘴里,小女儿简直就是当世画圣,徐叔子第二,等再过两年,连徐叔子都要甘拜下风!

“光画屋子有什么意思,玉儿,给母亲也画一张吧。”叶蘅芷温柔地摇着贺重玉的小手。

香风阵阵、罗裙摇曳,于是贺重玉就迷迷瞪瞪地说着“好”,接下来贺重华也开口,她还连带上了月牙的份,喜鹊也上蹿下跳闹个不停,于是贺重玉大手一挥,画,都给画!

等贺钦下值回家才听说这个事儿,他故作失落:“单单落下了父亲啊……”

贺重玉立刻保证,父亲也有份儿,但她扭扭捏捏道:“可是前头要画的人太多啦,父亲你得往后排排,等我把前头的画完了再给你画。”她甩了甩手里那沓写了名字的麻纸。

麻纸头两张画完了,最上面那张画的是叶蘅芷,看来这是贺重玉画的第一张人面素像,画里美人虽眉目间有两道岁月风霜的细纹,却并未有损她清雅如莲的美丽。

第二张是贺重华,画得是她宽袍大袖,正握着一卷书册,好似将要逍遥乘风。

第三张刚起了个形,两个人并排挨着,还没画上脸,天上有弯月牙,一根树枝斜插进画纸,枝上栖着一只黑色小鸟。

底下就是光写了个名字的空画纸,贺钦数了数,有七八张,最后一张才是贺重玉刚刚写好名字的那张代表贺钦的画纸。

贺钦心碎,但不直说,他摸了摸贺重玉的额头软发,语气中饱含期待:“那父亲就等着玉儿画完来给我瞧。”

贺重玉重重点头。

偶尔连宋先生都觉得贺重玉是个很让人怜爱的小姑娘,看着尤其乖巧,比如此刻,她把一张画着县学讲堂内挥斥方遒的宋先生素像搁在书案上,笑得像个小甜果:“先生,给你,我画得不好,你别见怪呀。”

贺重玉嘴上这么说,其实她正扬着小下巴,像只得意的小麻雀,在等着宋先生夸奖她呢。

这张麻纸素像,只是贺重玉少年拙笔,画技还显得粗糙,却一直搁在宋先生的书匣里。

许多年后,宋先生的坟头草都茂盛葱茏,他的侄孙才无意中发现叔公曾留下的书匣。书匣里没装什么名书古籍,只是寻常册本,唯独一张麻纸素像,清晰地描画着这老头在梨花盛开时精神矍铄、如盛年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的侄孙一时惊奇,偶然于酒后和好友提起此事,好友双目怅然,只拍着那侄孙肩膀对他说:“收好它吧,这是贺师少年执笔。麻纸质脆易损,保藏甚是不易,这样的素像在大雍已经找不出几幅了。”

友人好奇,“不想你家竟还与贺师有些渊源?”

侄孙苦笑,“哪里,只是叔公曾在贺师年幼时为其蒙师罢了。”

友人低喃:“一日为师,百念其恩。原来焦南鹤园竟是那样的缘故啊……”

虽然没什么争议?

但作者为了避免误会,还是得注明,

贺重玉的“重”念“chong”,第二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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