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自打醒来之后便一直抱有些许疑惑。按理来说，纯粹以土壤本身是很难支撑起一个如此庞大的复杂的洞穴系统的，一般来说，岩洞会更常见一些，更遑论是这么深的地下了——根据他醒来后向上瞥的那一眼来看，他们至少在20米以下的地底。

这些泥土的触感并非是非常硬实的那种，尤其是表面的那一层，踩下去仿佛新生一般柔软。洞壁上还挂着成片蔓延开去的白丝，小小的菌伞就挂在上面，把手电筒移开的话，还能看到它们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荧光。

这是也是那些白藤吗？盛以航想，跟自己腿上的不太一样，但有点眼熟。

他随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却只摸到了一片无比顺滑的布料。不是吧。他心道不好，又摸了两下，发现原本从自己身体里钻出钻入的白藤全都不见了。我草，不会是因为刚刚那从赵君宁身上爬过来的念力搞的吧？他想起刚刚可以被他所操控的藤蔓，总觉得自己好像吸收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柏灵星见盛以航面露异色，问道：“你怎么……哎呀！”

柏灵星绊了一下，几近摔倒。两人手电筒同时往回手电筒照，发现是一大片完全褪色的塑料外壳，被柏灵星踩了一脚，碎了一地，看得出是一块年纪很大的塑料。

盛以航愣了一下，柏灵星观察他的神色，问道：“是生塑？”

“……不是。生物塑料质感不是这样的，”云下偶尔还能在土里捡到以前石油制备的塑料，所以盛以航还是能够辨别两者之间的区别的，“硬度不一样。更何况，它的降解情况跟生塑的任何一个过程都不匹配。”

“那你是说……”

“这是石油时代的塑料。”

柏灵星沉默。石油已耗竭数百年，这对她来说跟听故事没什么区别。二人继续往前。洞璧上的小白菌渐密，土壤里埋伏的奇怪物体渐多。盛以航隐隐有一种很强的即视感，但是理智仍一直按压着这种猜想。

塑料，锈成渣的铁片，玻璃。他们继续往前走着，道路前方慢慢亮了起来。

是阳光吗？不可能啊。盛以航想。

距离洞口还有几米时，柏灵星咔擦一声踩断了什么。

是一段人骨。已经几乎风化了，但能大概看出是成年人的腿骨。

赵君宁一点也不在意他们的小动作，闷头往前走去。两人面面相觑，默契地什么都没说，跟上了赵君宁。

赵君宁停在洞口边缘，看到盛以航和柏灵星来了，摆摆手，示意他们贴在洞壁上别动。

赵君宁神情严肃，手上正拿着一面巴掌大的折叠镜，反射光从她脸上扫过。盛以航瞥了一眼她的镜子，他们面前是个死胡同，赵君宁在用镜子观察通道另一边的情况。他眯着眼偷偷打量，赵君宁没给他多少偷窥的余裕，他只能看到极亮的明光，向上延伸的悬崖，以及挂在崖壁上的密密麻麻的黑点。

镜子实在太小，盛以航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他正准备再凑近点时，赵君宁却“啪”的一声把镜子合上了。

她啧了一声，“麻烦了。”

“什么情况？”柏灵星探头问。

“这种情况他们本不该出去的。可能是出去了之后才发生了异变。”赵君宁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东西，“你们跟着我，不要出声，不要大动作。”

二人点头应允。赵君宁这才猫低了身子，轻轻走了出去。

盛以航让柏灵星跟在赵君宁后面，他瞄了眼胡同外，眼前的景色让他愣在了原地。

洞口外不是一条通道，而是一片开阔的野地。不远处是一处废墟，徒留几堵破墙驻守，遮挡了他大半的视线。但这并不能遮住在野地中央那一棵巨木。

树盘虬着，将身下破败的寺庙开膛破肚。寺庙旁水潭环绕，树叶粒粒莹白，在幽暗的谷底挂了一树遗珠，照向峡谷每一处角落。峡谷一边，一栋数百米高的建筑已然歪倒，横跨整个上空，斜靠在峡谷另一端上。盛以航抬头，顶部幽暗无光。

这和他记忆中的景色，如出一辙。

发光的树，寺庙，峡谷，还有不远处那斜亘于谷中的建筑。

要命。他到游戏里来了。

“盛以航，你在干什么？！”赵君宁咬牙切齿地小声喊他，“快过来！”

盛以航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向赵君宁。她正站在一面残垣后，柏灵星在她旁边。盛以航没说话，沿赵君宁所视方向看去。

他们的位置视野不好，右边突出的山包挡住了大半视线。尽管如此，盛以航还是一眼就看到赵君宁所看的东西。

根本没有办法不看到。

他们所处废墟右前方几十米开外，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突兀地伫立在谷底的砂土上。石头周围被一丛丛黑色草簇围着，石头底下渗出了一滩鲜红的液体，还在缓慢向外蠕动着。

这难道是……盛以航左右观望了一下，不出意外地在墙壁的另一边找到了罗闵和菲南。罗闵正蹲在地上，两只手满是深红色血迹。菲南单膝跪地在旁，一只手死死抓着罗闵的肩膀。

“菲南，”盛以航两步走过去，“你们本来有几个人？”

菲南并不意外。她刚刚已经看到柏灵星了。她回道：“三个。”

“那果然是……”盛以航看向那块石头。

菲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也太巧了。悬崖峭壁上落下断石这种事情，几千年都未必有一次，居然这就被砸中了，而且刚好只砸中了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经成了一坨肉酱了，女娲来了都拼不起来，显然是倒了大霉。他们待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正准备开口，菲南就很轻地摇了摇头，用眼神阻止了他的发问。盛以航会意，闭上了嘴，站到罗闵斜后方。

罗闵留着一头到下巴的短发，发尾微微内扣，平日里想必是干练又漂亮。然而此时她的头发被狂风刮过，蓬松混乱如杂草，被血液黏在一起，非常脏。

罗闵脸埋在膝盖里，如同梦呓的自言自语无法抑制地溢出，填满了他们这个狭小的废墟。

“……要救他……要救他……”罗闵着魔了一般，不停重复着，声音尖细而扭曲，“……队长……队长不会原谅我的……要救他……他不会原谅我的……队长……”

盛以航抬眼，正好和赵君宁对上视线。盛以航瞥了一眼罗闵，意思是：你不管管？

赵君宁狠狠瞪了眼盛以航，上去摇了摇罗闵的肩膀。

“罗姐？罗姐？”

赵君宁连声呼唤，罗闵没有任何反应。盛以航在一旁抱臂看着，突然，眼前视线微微晃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整个空间依然如置于极热的夏日，微微扭曲着。

咯哒。咯哒。

很轻的碰撞声，在这不算特别安静的空间里，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菲南和盛以航同时抬头，凌厉地看向谷底那块突兀的巨石。巨石旁一团黑草抖动着，咯哒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黑色草簇仿佛感知到他们的视线，纷纷蠕动起来。密集轻巧的哒哒声在洞穴中回荡着。

赵君宁呼唤罗闵的声音也小了下去，柏灵星也走到了盛以航旁边，和他一起注视着那个方向。

空气蒸腾扭动，最大的一团黑草缓缓转动，先是两只角，又短又扁地伸了出来，然后是一张慈祥的笑脸，在黑草中央浮现。同时出现的，还有四只细细的脚。

盛以航的思维凝滞了一瞬。他不知道自己是瞬间得出了结论，还是思考了好一会儿，但他妈的，这只羊的脸，直接从屁股里长出来了！

这里的所有的黑草，都是黑色的羊！

黑羊脸上两颗眼睛骨碌地转动着，视线斜着落在了盛以航身上。瞬间，盛以航浸了一身冷汗，连鞋子都湿透了。

黑羊的脸似羊非羊，似人非人，异常诡异。它的眼珠子不动，头转了点方向，脸却还是朝前的，瞳孔落在了正中央。

盛以航伏低身子，濡湿的手慢慢摸到了腿测的小刀。

就在这时，黑羊突然张开嘴，发出了一声非常标准且洪亮的羊叫。扭结的空气停滞了一瞬，悬崖上挂着的所有密密麻麻的黑草颤动起来，沿着崖壁上几不可察的微小凸起飞速下跃。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蹄子与石头的碰撞交织成了一首混乱的舞曲，地面嗡嗡摇动。毫无预兆的，光树上的叶子突然盛放，树梢像是挂满了一个个小恒星，树干蠕动着膨胀起来，枝叶向四周喷射，直刺进了岩壁的内部，幽深如这个谷底的裂纹蛛网般在崖壁上蔓延。

这里要塌了。

他回过头，果不其然柏灵星菲南都还愣在原地。刚才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到了思维的凝滞。

他大喊道：“清醒一点！找个地方躲起来！！”

盛以航抓过柏灵星的手臂，把她拉到了旁边，后者则是在盛以航碰到她时浑身颤抖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

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盛以航又推了一下离他第二近的菲南，她也像触电一样哆嗦了下，才醒转过来。

大地的颤抖愈发剧烈，比之前地上的地震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好像终于接上了真实的时间。

“赵君宁！罗闵！”盛以航喊道。然而这两人也被魇住了，动也不动。盛以航啧了一声，上去要把二人都拉走，天上却猛地坠下来一块巨石！

咚！！

巨石擦着他的鼻子落在他面前。盛以航瞪大了眼，一口气绷着胸口，菲南揪着他的领子，大松一口气，“我□□爹的，吓死我了。”

别乱操。盛以航在心里想，嘴上是说不出来了。

菲南拍了拍他，“我带走这俩人，你去看好灵星。”

没有时间了。盛以航不再纠结分工，拉着柏灵星跳到了废墟下的小矮坡。

他们刚跳下去，还没站稳，就被摇晃的地面颠到了地上。两个人都摔得晕头转向，盛以航撑着地正要爬起来，柏灵星就在一旁尖叫道：“天上！”

他回过头，大片碎石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将他淹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