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绵绵飘荡。‘等你好久。’
熟悉的声音。但直接出现在脑海里,又有些微妙的陌生。
一股阴寒和刺痛从脚底开始向上攀爬,剧烈的痛苦几乎让他呻吟。但他没有,所有的疼痛堆积在一起,变成一阵眩晕。他不知不觉睁开眼,不知是幻觉还是光明重新出现,无数的画面在他面前旋转起来。
阳光。窗户。图书馆。酒吧。森林。断崖。阴雨连绵。所有的场景在他眼前浮现又消失,一度拥有的记忆慢慢在他心里暂时定居。疼痛也渐渐消失了。
一个人在他旁边坐下了。他好像也坐着。他扭头看过去,第一反应是他还在做梦。
对面是盛以航。他愣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也是盛以航。那这是什么情况?
对面的盛以航显然不太好受,两手相扣,攥得非常紧,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察觉到盛以航在看他,此人瞥了他一眼,视线又转回了他们眼前不断变换的光景。
“这是我跟它的约定,我会承担后果的。”要不是冷汗一直从他额角流下来,盛以航还真以为他有多淡定。
“你是谁?”
“我是两年前肉身死在了这个地方的你。现在的我只是一段储存于云端空间上的意志。”15岁的盛以航轻轻开口了,“在交易完成之后,我会跟你整合。我想现在你会需要我的这些记忆。”
17岁的盛以航很快就理解了他的话,“地界那个游戏?”
“那个不是游戏,就是存着而已。”15岁的盛以航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脸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在记忆浮闪的幻光下显得清白,像水里浸过的薄瓷,“你会明白的。这边很快就会结束,你还有别的要去做。”
盛以航思忖片刻,沉声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怎么接这摊子?”
另一个他在他的记忆中站了起来,走进了一个昏暗的酒馆里。他站定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面前的混乱。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突然发出暴吼,直挺挺往后倒去,后脑勺狠狠磕了一下,像丧尸一样在地上打滚呻吟。
现在有点晚,店里客人不多,剩下的零星几个瞬间逃之夭夭,只剩一个小个子店长在柜台后瑟瑟发抖。
店长不是他的观察目标。他看向面前这个团队。从山里到城里,他断断续续观察他们有几天了。
这个团队野外生存和作业经验很丰富,但每个人对念力的感知都很有限。这个男人两天前感染时就已经死了,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寄生,一直呈现着活着的状态。这些人没有发现也就算了,现在这人发作,其他人看起来也没有应对措施。
领头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身材匀称,在云下算不上高壮。他目光惊愕,很快便反应过来,回头冲被自己护在身后的队友急急说道:“你们先离开这个地方!我看他的状态已经……”
地上的男人抽搐起来,痛苦万分地向四周扒拉着一切能够着的东西。他抓住中年男人的脚腕,打断了他的话语。
唉。
他看不下去了,拿起桌上的水杯,灌入微量的念力,刻入制式【合理推断】,手腕发力,杯子不是很精准地打到了地上那男人头上,碎了。
那男人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顺着水杯飞来的方向,落在了他身上。
这人身高不高,戴着过滤口罩,遮雨的斗笠挂在脖子后面,披着黑雨衣,身形偏瘦。他走到尸体旁,用脚挑了一下男人的尸体,让男人正面朝上。
男人两眼翻白,巩膜布满血丝,中间夹杂着密密麻麻的白点。像虫卵一样。男人嘴巴大张,舌头和嘴巴黏膜爬满了白色丝状物,中间是一个深邃的黑洞,能看见流脓腐烂的肿大小舌,上面有些白丝正迎风摇动。再晚一会儿出手,这些东西就会从嘴里爬出来了。
众人看到男人的惨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他又用脚把男人的尸体翻成了侧面,背对着他的同伴们。
这人死透了。他忽视了心理上微微的不适感。嗯……这是什么很新的观神么?之前没有见过,味道也不是很熟悉。
他抬头看向那群盯着他的人,随即冲领头的中年男人道:
“那什么,队伍里没有人有念制式,就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
“盛以航……?”
盛以航愣了一下。谁?谁在说我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现场也没有任何人应答。就在他以为自己是幻听、准备接着说下去时,中年男人往前一步,激动地指着他。
“以航?是你吧?你还认得我吗?我是杨晓西的爸爸杨伯伯啊!”
……谁?!
盛以航愣在了原地,开始头脑风暴起来。
杨伯伯?杨晓西?一个头发银白的少女的形象浮现在他脑海里,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小一起生活长大的模糊而琐碎的日常记忆。这个杨伯伯他也有印象,只是和他现在这个胡子拉碴的形象稍微有点……
“形象差别实在是有点大,是吧?”15岁的盛以航突然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记忆顿了一下,他一晃神,又重新坐在了那一片片回忆前,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他跟杨伯伯的重逢还在播放,但他不需要再去看,也能回想起这段经历。
“毕竟白雾事件中失去了妻子,又为了真相抛弃了唯一的女儿。”17岁的盛以航接上了自己的话,“他肯定此生已经别无所求了,才能做到这一切。不能用他之前的精神状态去跟那时做对比。”
15岁的盛以航没有接话。沉默将对话稀释在空中。
其他的记忆还在播放,画面重重叠叠,织成了一幕幕盛以航的过去。
他再次推开那个小酒馆低调的木门。铜制门把手被盘得包浆,有些眼熟,这种熟悉感来自一个很遥远的自己。
屋内昏暗。现在是傍晚了,粉色天空从地平线上滑落,他背后只是一片即将合上白日眼皮的昏暗星空。小个子店长坐在柜台后面,好在凳子够高,不至于看不到她的人。
杨锥生已经在等他了,旁边还坐着一男一女,都面色沉重。这也难怪,前几天他们在处理之前那个年轻男人的丧事,盛以航不想掺和,正好去白恒山里查那个新出现的观神是什么了。今天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他到得稍微有点晚了。
盛以航坐下,把斗笠往后拨开。杨锥生推了碟三文治给他。他拿起刀叉,默不作声地大口吃了起来。
“怎么样?”
杨锥生先开口了。他的语气又变得沉稳起来。盛以航抬眸看了这胡子拉碴的大叔一眼。他模模糊糊记得,杨锥生以前是跟盛庆行一样闹腾的人,两家人常常互相串门,一闹就是一宿,吵得盛以航头疼。现在这人安静稳重了很多,显然不比他那毫无长进的老爹。想必也是那天见到盛以航实在太意外了,杨锥生才流露了比较激动的情绪。
盛以航从外套里摸出几个不过手指大小的玻璃瓶,散在桌面上。里面放了些山里取来的样本,土壤、小草、白色的小小蘑菇,都有,这些人没有念力感知的能力,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他又摸出一个生塑袋子,放到桌面上。这是杨锥生之前给他的。里面装着四年前白雾事件中杨锥生的妻子、杨晓西的母亲杨菀留下的智能手环,这是她唯一的遗物。随后,杨菀同盛以航的妈妈温伶一起,永远迷失在了那场山雾里。
“同源的。”盛以航抽空说了一句。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吃完了,但吃饭的姿态竟然还勉强算得上优雅。
杨锥生双眼一下子放出光来。“那那个雾呢?有找到其他同源的吗?”
他不说他差点忘了。他拿出一个玻璃瓶,放在桌面上。玻璃瓶里什么都没有。准确来说,里面装的是四年前那场山雾的雾气。但就这个密封性而言,盛以航怀疑早就已经散光了。就算里面真的还有雾气,他也不敢打开,不然那才是真的散光了。
他摇摇头。他指了指新采的样本和杨菀的手环,“同一个观神,进化了。在山谷里采的。”
“山谷?”这是罗闵的专业范围,她是古遗迹的研究人员,因为好奇和科研加入了杨锥生,“是蜀西遗址那里吗?”
盛以航点头。
三个人面面相觑。白恒山谷的遗址很有名,只不过跟北荒野一样,是以“人类坟场”闻名的。虽然也不至于到谁进谁死的地步,不过十个团队进去,差不多会有一个团队感染上未曾出现过的病原体,运气好的能活下来,运气不好的,全队覆灭也不在少数。
盛以航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道:“我戴着过滤面罩去的,在车站做了检查才回来。”
第三个人刘重,听闻之前也是在白恒山附近有居业。他迟疑着开口道:“不完全是担心这个……你怎么一个人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不怕出事吗?”
盛以航平静道:“我常去,那里会有新的脏东西。”不然,他也不会在那附近发现闯到遗址周围去的他们,“大部分是观神,伤害不到我。”
沉默了一会,他又从兜里摸出几条做得非常粗糙的手编红绳,而且看得出来编的先后,因为越到后面制作的人似乎越没有耐心,开得厉害,飘飘欲散。红绳上面拴着一小块动物的骨头,半个小指甲盖大。
“下次进山你们戴这个,无论谁的绳上面的骨头断了,全员立刻掉头原路折返,去最近的医院或者车站做检查。如果能联系到我,就联系我。”
罗闵翘着小指捏起一条,“上面是什么骨头?”
“兔子的趾骨。你们做不出来的。”
“是说我们无法达到这个手工的高度吗……?”
盛以航默默看着她,罗闵也默默看着他。刘重有点想笑,但是不敢。
盛以航说出了他的结论。
“山谷下有东西。那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也是目前我们发现的第一个会进化的观神。我不确定跟白雾事件关系有多大,但我们可以去看看。”
他们还是坐着。
“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应该说出的一句话。”
15岁的盛以航如是说。
他们还太过弱小,不应该为了那一颗追逐真相的心,飞入炫目的火光中。
17岁的盛以航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了,“但我们问出那个问题了。”
“我们也将获得那个答案。”
“对么?”他仰天看向黑暗。
“山之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