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之后,裴响看她的眼神就不那么炙热了,虽然目光仍然清澈,但对她似乎有几分疏远。

林软星不知道那天,她和外婆的聊天,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再也不用在裴响面前装模作样了,她也乐得轻松。

期间,裴响还是每天定时来帮外婆干活,但两人都默契地互相无视,努力避开对方。

甚至连眼神都不想交集上。

可偌大的院子,进进出出,裴响难免会撞到她跟前。

她的讨厌,是能从鸡蛋里挑骨头,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能让她看不顺眼的那种。

每到这时,她就毫不客气地对他翻白眼,嘴里嘀咕着:“恶心。”

而裴响只是扫了眼她的唇形,就垂下头去,不再看她,默默与她拉开距离。

她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她的后妈。

别扯什么狗屁爱情,要不是为了钱,她才不信以她的身材美貌能看上大腹便便的父亲。

以前她瞧不起那些二流货色。

而现在,连村里的狗都觊觎上她们林家了。

都说狗是老人家不错的陪伴。

林软星觉得,要是外婆真养了裴响这条狗,迟早有一天要被他反咬一口。

她才不信他是个单纯善良的人。

他只是擅于伪装罢了。

至今,她还记得小时候,裴响还是她的跟屁虫的时候,双手捧着只死了的小狗崽,跟献宝似的捧至她面前,那时他的眼神也是这般澄澈无辜。

她被吓得尖叫,可他还在笑。

直到她满脸嫌弃地让他扔掉,抱着胳膊躲得远远的,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才收敛起笑容。

“可是,你说你喜欢的。”

她从他眼神里读出了茫然不解与受伤。

那时候她就觉得裴响脑子不正常。

有病。

不过她转念一想。

如果是外婆被咬的话,那也是她自作自受。

-

婆孙关系陷入冰河后,林软星也更加宅不住了。

外婆依然每天给自己找点事做,忙忙碌碌停不下来。

林软星则照常出门闲逛,即使阴雨天也不忘带把伞到处闲逛,外婆对此倒没有多加约束。

在鹅岭村呆的越久,林软星就越清醒地明白,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所有人在这都有归属,而她没有。

她才是这里真正的外人。

有好几次,她想去隔壁镇上看看。

但一听说村里的交通工具仅有三轮车和摩托,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坐着三轮车去镇上,有损她的形象。

她可不想这么狼狈。

摩托?更不行了。

村里拢共也才三辆摩托,而且大多都是用来运货的,脏兮兮的不说,除非有要紧事否则也不轻易开,毕竟油费贵。

当然,她不愿搭摩托车,还有另一个原因。

之前邻居看裴响每天来给外婆干活,以为林软星和他的关系不错,就用儿时的话打趣他们:

“响响,你小时候不是说想讨星星当自己老婆吗,现在星星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娶她啊?”

结果林软星闻言,当场嗤笑一声:“做梦吧他,我就是嫁条狗都不会嫁给他这种残疾。”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平时喜欢聊八卦的大妈,也自觉地闭上了嘴。

那天,林软星看见裴响的脸色分外苍白,眼中卷着浓浓的忧郁,清瘦单薄的身形僵硬地依在院门边,仿佛风中飘零的落叶,摇摇欲坠。

林软星却并没有放心上,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甚至对能伤到他的自尊心而感到开心。

反正他就是条下贱的狗。

后来,林软星在村里的名声就不好了起来。

裴响明明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却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还出言伤人。大家都说她不懂得知恩图报,是个白眼狼。

林软星才不在意。

她又不是没经历过被人恶意传绯闻的事,这种流言蜚语根本打击不到她。

不过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搭顺风车的念头很快就被她打消了,村里是没有人会愿意载她的。

出不去村,只能日复一日在山脚下转悠。

林软星越来越觉得无聊,乏闷,困顿,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有时候烦了,路边的野草都得被她踹上两脚。

她每天盯着手机上的信号,刷新着无人问津的微信,心里愈发焦急,也愈发烦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她恨不得立马打十几个电话过去,质问父亲到底死了没,还管不管她这个女儿。

但多次的尝试失败后,她知道父亲的电话是打不通的。

死了这条心。

可总在这里磨着也不是办法。

林软星想出逃了。

她甚至打开地图,想找找出去的路线,让她暂时回到城里,哪怕不能住家里随便找个宾馆住都行。

她快要被折磨疯了。

可是这山村太过偏僻,地图上甚至没标出地名。

林软星只能透过放大后的卫星地图,看见葱绿山岭中参差点缀的一片白色,那是村里的白墙黑瓦房。山路蜿蜒,与盘错在村落中的溪流交织,更分不清南北了。

林软星的逃跑计划只短暂酝酿了两天。

第三天的清晨,天灰蒙蒙刚亮,她就拎着行李箱偷摸溜出了村庄。

湿漉漉的石板路又凉又滑,她小心翼翼地推着行李箱的滚轮,生怕吵醒邻居家的狗。

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林软星甚至都来不及打伞,只顾着急匆匆朝村口走去。

路过村口水井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裴响家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照在窗户上,映出他削瘦的身影。

林软星立马加快了脚步。

离鹅岭村最近的公交站,就在山的那一头。

林软星一想到自己即将逃离这落后的山村,心情都愉快了几分。

去哪儿都行,反正这里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

她的脚步轻快,很快就将鹅岭村抛之身后。

外婆家那幢二层的砖瓦房,也在视线里逐渐模糊,最终化为一个黑点。

林软星站在停车牌底下时,感觉心中沉甸甸的大石总算消失了。

她分外愉悦地看了眼时间,决定等下一班大巴车经过的时候,就拎上行李离开这鬼地方。

-

年久失修的山路坑坑洼洼的,积攒了不少泥泞的水洼,头顶的树叶还在啪嗒啪嗒掉水珠。

林软星捶了捶自己站得酸痛的双腿,皱起眉头。

她在这等了快两小时了,竟然一辆大巴车都没看见。

昨晚她分明做好了功课,通过邻近某城镇的学生发帖得知,他们这里的大巴每周四一趟,错过就得再等一礼拜。

而且从来都很准时,早上八点就出发。

等不到大巴车,林软星也坐不住了,就拎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

很快,她就看见了上次造成撞车的始作俑者。

这块巨石半陷在山体力,半搁置在马路上,挡住了部分去路。

听说原本这里并没有石头的,好像是前些天下了大雨,山体滑坡,这块巨石就顺着山腰滚了下来,砸在了柏油路上。

大巴车司机没有提前得到通知,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酿成了惨祸。

上次那辆失事的大巴车早被人拖走了,周围只剩下残留的玻璃碎片和塑料残渣,仔细看还有凝结在土壤中的暗红色血痕,隐隐散发出腥臭味。

林软星看得头皮发麻,立马捂着鼻子快速朝前走去。

行李箱车轮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摩擦得哗啦啦响。

柏油路上实在是太安静了。

比村里还安静。

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山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剩下头顶簌簌的落雨声。

远处的水雾也迷迷蒙蒙的,将底下的村落彻底笼罩住,只留一片白色。

林软星瑟缩着肩膀,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她却没带伞。

雨丝扑面而来,将她今早刚化好的妆冲得花乱,眼影落在睫毛上,让她视线变得模糊。

她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就算今天大巴车不来,她也再也不会回去了!

她要逃离这里。

她要回到城里去。

只是不料临近中午,天色忽然暗了下来,顷刻间大片乌云笼罩住天际,沉甸甸的雨云压垂在头顶,随着一道轰隆的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仅是一瞬间,林软星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林软星仓惶地找了处枝叶浓密的大树躲雨,身体紧贴着树干,用外套遮挡住头顶的水滴。

手中的行李箱也被她扔在一旁。

忽然间,林软星有些后悔。

早知道她就该提前看好那该死的天气预报。

好景不长,前方的大树忽然响起咵啦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闪电劈过,大树轰然倒下。

那一瞬,林软星吓得魂都飞了。

在头顶的闪电噼里啪啦响起时,林软星胆战心惊地拎起行李箱就往前跑。

小学的科学课就告诉过她,雨天要离大树远一点。

只是情急之下,她全然忘了雷雨天的危险,尤其在这昏暗的山路里,她不认识路,也辨别不了方向,只能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寻找避雨的地方。

可是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窄。

周围的树枝也愈发繁茂,灌木丛里布满荆棘,一不小心就会刮伤。

裙子在茂密的丛林中无疑成了绊脚石,好几次,她险些被那些树枝给绊倒。

迷路了。

等林软星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一个趔趄,滑倒在一片灌木丛中。

半人高的灌木丛淹没了她的身躯,带刺的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脆弱的身体在她跌倒瞬间,扭伤了她的脚踝。

林软星疼得直皱眉头,大声呐喊。

但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无人的山林里,显得如此无助。

人在大自然面前多么渺小。

尤其是此刻,这片黑黢黢的山林里,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生物的声音。

林软星顾不上脚上的疼痛,慌忙掏出手机,下意识想拨打110。

山里的信号本就不好,加上下雨,此时那消失的信号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

她后悔了。

林软星真的后悔了。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这该死的山村。

也不知道呆坐在灌木丛里多久,林软星只觉得自己好像掉入冰湖中。

冰凉的雨水从脸颊钻进脖子里,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脚上的疼痛像钻心般疼,疼得她根本直不起身子。

“有,有人吗……”

她的声音颤抖且微弱,身体抖如筛糠。

无人回应。

一股绝望之情从心底蔓延,慢慢的,如爬山虎攀上高墙,将她的心紧紧攥紧。

要死了。

这次真要死在这里了。

那一刹,林软星连自己死后父亲和那个女人的表情都想好了。

她知道父亲肯定是松了口气,没了她这个累赘,他也不用再每月给她打钱,以此弥补他心中对亡妻的愧疚。那个女人更是高兴的不得了,终于可以放肆地花着父亲的钱,去包养小白脸。

林软星恨死她了,也恨死父亲了。

甚至此时,她忽然憎恨起死去已久的母亲。

要是当初她没把她生下来多好,她就不用来到这偏僻的山村,也不用经历这些折磨。

都怪她,非要生下她。

她也恨她,恨死她了!

林软星的眼里充盈着愤懑,憎恨的因子在胸腔发酵,彻底爆发。

她死死抓着地上的野草,锋利的野草将她细嫩的手刮出了一道道口子,她也浑然不觉。

人在将死之前,连疼痛都会忽略。

尤其是在此时愤恨的林软星身上,她疯狂地想着,自己在这里死了多么不甘,但又无人会在意她的死亡,反而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或许,她就不该生下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种折磨,或许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泪水逐渐注满她的眼眶,与雨水融为一体。

林软星攥着野草的手逐渐收紧,在胸腔中闷声挤出一道呜咽。

很轻,轻到听不见。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软星一惊,抬眼望去——

只见雨雾中,影影绰绰出现个高瘦的身影。

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T恤衫,撑着把破旧的黑色雨伞,用手拨开灌木丛,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她看见他眼里的惊慌。

比任何时候都要慌乱。

她一怔,攥着野草的手蓦然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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