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哥！哎呀你怎么溜达到这里了！”杨广霄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把拽住明白的胳膊，“给你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哼！赶紧的赶紧的，就差咱们了……逸辰哥还在车上等你呢！”

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徐徐盈盈的雪花，明白抬眼看去，隔着几辆车的距离，孟醒扬起脸对着漫天雪花，六角小冰凌落在她鸦羽般漆黑纤长的睫毛上，立刻化为晶莹的水珠。

白色的雪花，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深色的外套，像是钢琴上弹奏一曲浑然天成的乐章。

章语无奈摊手，“台下那么暗，你能看清什么啊？再说你以为他是你啊，一个艺人跑台下看别人演出？”

“但是眼睛确实很……”孟醒突然止住话头，眨了眨眼睛看向远处，“那个背影好像……”

“嗯？怎么了？像什么？”章语凑过来。

“没有，我可能……”孟醒垂眸微笑，“看错人了吧。”

黑色的别克商务和青黄色的出租车并肩齐驱，然后在十字路头分开，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各自朝着新的一年开去。

“你今年又不回去了？”

“是啊，疫情越来越严重，我还是留在北京别乱跑了……”孟醒微不可察的叹了声气，“何况在这里，我还能告诉自己，是因为工作才不能回家。”

而不是去直面——我没有家的事实。

独在异乡为异客，可如果人在故乡也是客从何处来的话，那么蓬草就无所谓飘荡在哪里了。

“醒醒，你会有自己的……”章语刚想安慰几句，手机铃声催命般响起，她掏出来只看了一眼，脸色登时就拉下来了。

“喂，妈……”

“嗯……马上回去……”章语脸色愈发阴沉，几乎快赶上窗外的天色了。

“哪家医院？”

“好……知道了……”

“我说了我知道了！”

“都说了知！道！了！”章语不胜其烦地纠缠着。

“没那么多……”

“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叫他搞大人家肚子的！”她怒气冲冲吼了一句。

“好……嗯……嗯……我先挂了……”章语语气又缓和了下来。

“你……别太……别气着自己……”

一通电话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按下停止通话后，章语仿佛脱力一般瘫在座位上。

“怎么了？”孟醒握住她冰凉的手。

“醒醒……”章语一头扎到孟醒肩上，把脸埋进她羽绒服帽子的边缘绒毛上。

孟醒抬手顺了顺章语的头发，“要不你也别回去了，虽然保定还算低风险地区，但……起码是个借口。”

章语摇了摇头，双手狠狠地在脸上揉搓了几下，然后缓缓露出红着眼眶和鼻头的脸庞，“我逃不开啊……”

孟醒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没再说什么。

形单影只与敲骨吸髓，很难说清哪一个更暗无天日。

章语是孟醒的大学同学，北师大教育管理系，大一时与孟醒同时加入学生会宣传部，对孟醒始于才华，忠于颜值，久于脑残。

因院花之争和舍友大吵一架，扬名学生公寓。

别误会，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与舍友争论：孟醒、郝玫谁才是文学院第一美女。

最终校网那个搅屎棍一样的投票贴，将双专业的孟醒归为艺术学院院花，郝玫文学院院花，于是一众看客皆大欢喜，厕所归于平静。

而章语如愿以偿靠着卖惨搬进了女神的宿舍，从此两个人开始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章语毕业后先是加入了宋季泽配音工作室，成为配音演员经纪人。

孟醒在JY站稳脚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章语拉来做自己的经纪人。

艺人总监胡月从来就没看好过章语:粗枝大叶，情商低，认死理钻牛角尖，三句话里两句话都是得罪人的，对于经纪人这一行来说，章语几乎是全面精准踩雷。

的确，初期的章语直接把孟醒的娱乐圈之旅，由普通模式转变成了地狱模式——

她会记错和代言商约定的活动时间，让孟醒为了赶时间饿着肚子登台；

她会忘记订自己的机票，让孟醒独自跑外地通告；

她会打车写错终点，让孟醒跟导演连声道歉；

她会拿错旧版剧本，让孟醒拍摄现场紧急背词；

她会把宾馆房卡弄丢，让连续拍摄十八个小时的孟醒靠着墙睡过去；

她会与工作人员吵架，让孟醒在片场被道具上铁钉划伤；

她会得罪统筹，让孟醒被安排头天两点收工、第二天四点起床化妆……

所有人都不看好章语的时候，孟醒一边苦笑着替她收拾烂摊子，一边还要安慰章语免得她失去信心。

然而几个月后，章语让胡月刮目相看了。

她还是一样的情商低、认死理、钻牛角尖得罪人，可是胡月却看到了章语一个足以掩盖所有瑕疵的优点：理性。

章语能在各种情况下，迅速分析出事件的利弊得失，而且很少出错。

无论是商演还是接戏，章语总能为孟醒权衡利弊，得出最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却十分复杂，同一时间，友中的曝光度、导演团队、编剧团队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明白那个在娱乐圈浸淫十年的经纪人，都在这方面吃过大亏——她曾经为明白接了知名制片人马征余的戏，让明白为了这部戏推掉其他工作，准备了将近半年，结果进组之后才发现，原本角色饱满出镜率很高的男三，变成了背景板男N，于是双方在朋友圈互骂一通再互删，从此不相往来。

章语初入茅庐，但是从没有被忽悠过，无论多大的导演多壕的资方，她都没有被画大饼迷惑过。谈及片酬，再好的朋友也要明公正道打先期款，不打钱绝不进组；谈及角色，再著名的导演编剧，她都要提前几个月拿到定稿剧本，不给剧组偷龙转凤的机会。

这种油盐不进的硬骨头，确实得罪了不少人，可又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明算账，无疑避免了许多的后患。

公司季度报告上，章语定下来的通告、网剧，几乎都是同期其他活动中，性价比最高的。

最关键的，章语一直以来都是孟醒的嫡系。

在这JY这种靠选秀起家，广撒网重点捞鱼的环境里，艺人和经纪人普遍面和心不和，艺人嫌弃经纪人为自己接的活动太low、经纪人嫌弃艺人眼高手低才是常态……

章语则是完完全全没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心一意扑在孟醒身上，遇事第一反应就是考虑孟醒的利弊得失，对公司的吩咐、上层的引导从不盲目接受。

胡月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孟醒了，毕竟是二十五岁签约而不是十五岁，她和那些咋咋呼呼有颜值没脑子、有脾气没主见的小艺人完全不同，她清楚得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席溪对此表示：可能孟醒只是想把闺蜜拉来同吃同住……

现在同吃同住的章语急匆匆赶回家了，屋子里很静，静得像是按下OFF键，关掉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两个月没回来，在北京这恶劣的空气质量中，家具饱受灰尘摧残。

孟醒打开蓝牙音响，一边公放百家讲坛，一边开始打扫卫生。

临走之前没看完的《两宋诗词简史》还趴在床头，她拉开抽屉找书签，却意外翻到一张设计稿。

A4灰卡纸上是彩铅绘制的银色莫比乌斯环和无色托帕石，分别组成摩尔斯电码中的长信号和短信号，整洁利落。

空白位置右下角是一行花体英文：Happy 25th birthday to Ivan.

孟醒微微有些出神。

“如果不该再陪伴你，让我放过我自己……”

清透温润的歌声响起，将孟醒的元神拉回原位。

“喂，章鱼，怎么了？”

通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章语急促的呼吸声。

“章鱼？章鱼？！章鱼你没事吧？”

“没事……我就是……”章语仿佛迷路许久的孩子突然看到了走出森林的曙光，所有的不安和迷茫终于找到了倾泻口。

她放声大哭，“醒醒！这个家我真的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怎么了，你先别难过，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不想待就不待，回北京咱俩一起过年，好了先别哭……”

“我妈……我妈怎么能这样！她、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章语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才把前因后果说清。

章语的弟弟比她整整小十岁，十六岁的年纪不好好上学，成天在外面鬼混，还让一个女孩怀了孕。对方家长找上门，拉她弟弟去医院陪女孩堕胎，章语爸妈却连手术费用也各种找借口不愿意付，最后打电话给章语，让她回来付钱。

章语憋着一肚子气当了冤大头之后，女孩家长提出堕胎伤害很大要赔偿，章语妈妈和人家在医院吵起来，最后演变成破口大骂。

女方家长指着章语说，“你也是有闺女的人，怎么不体谅体谅我们做父母的心情？”

章语的母亲，亲妈，当着章语的面，和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围观群众，洋洋得意地表示：“有闺女怎么样？生不出儿子你还有理了？有本事你也生个儿子来艹我女儿啊！”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了，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章语人生的起始点和孟醒很相似，都是父母外出打工，被丢给爷爷奶奶。

然后在这里发生了分歧。

孟醒的爷爷当年已经考上当时的北京航空学院（八八年更名北京航空航天学院），却被自愿下乡当了一名乡村教师，奶奶是爷爷的学生，两人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颗红心两只手世世代代跟党走的年代里，上演了一出鲁迅与许广平的离经叛道。

这样一对夫妻的字典里，重男轻女四个字基本与封建糟粕灭绝人性丧尽天良伤天害理自取灭亡划等号。

而章语记忆里的爷爷奶奶，陌生且冷漠，不止腐朽的脑子里充满了朴实的重男轻女思想，还长了一双铜铃大的势利眼。

章语作为没什么钱的小儿子家没给够抚养费的孙女，吃块肉都会被一筷子打红手背。

好不容易撑到父母把她接回家，又多了个需要她忍着、让着、照顾着的弟弟。

十岁的章语就开始给弟弟洗尿布。

十五岁的章语险些被逼辍学去工厂给她弟弟赚零花钱。

她没有自己的屋子，甚至没有自己的空间，这样保姆一样撑到上寄宿高中，以为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所谓的家……父母又要让着她写欠条，写了欠条还怕她不还，怕她将来嫁到外地，家里什么都没捞到。

章语每次回家都像渡劫一样，父母每次都吵吵闹闹哭天抢地，她被逼的没办法，赌咒发誓卖器官卖血卖身还他们付的学费——其实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的，只要找村长签字证明家庭贫困就可以了，但她父母怕村里的人知道了，嫌丢脸没面子，又不肯。

三年高中奖学金和抠抠搜搜到可以称之为自虐的生活之后，章语考上大学，来了北京，毕业去了上海，在大城市辗转腾挪头破血流，每个月工资交了房租后留给自己的生活费所剩无几。

父母又开始以“你都毕业了”“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养条狗”“大城市赚钱容易”为理由撒泼打滚，在章语微薄的生活费里硬生生砍去一半。还经常巧立各种名目各种借口搜刮压榨，以至于她后来不得不搬去郊区更小的屋子。

这种情况持续到孟醒把她拉进JY，日子终于好过了一些。

尽管她回家都要交房租，还负担了弟弟私立中学的学费，然而父母再次从她工作的人脉网中找到了新的赚钱方向——催她傍大款、找富二代。

有次弟弟被人忽悠，哭闹着跟家里交十万块钱要去当电竞选手，章语说自己拿不出这笔钱也不可能给他挥霍，她爸一巴掌扇过了过来。

“养你个大学生有P用，你还不如去卖！”

如果章语生在早些年或者经济贫困山区，她妈大概会毫不犹豫拿她给弟弟换个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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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chapter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