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躁动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吹得沉静下来,翠绿的叶子带起飒飒的声响,像卷起的惊涛骇浪。
孟醒很小的时候,就被经商的父母丢给爷爷奶奶抚养。
爷爷是中学校长,很标准的民国老学究性格,孟醒又是他第一个孙女,完全是被当长房长孙一样培养起来的。
连罚都是罚她抄书,老爷子挑的还都是《史记》《世说新语》《韩非子》这类对小孩子性格影响比较大的思想类文集。
抄得孟醒从小就性格果决刚毅,好听点叫心智坚定,难听点叫固执己见。
再加上一个教小学语文的奶奶,一个教高中语文的姑姑……孟醒不可避免得染上了几分才女的矜傲,就算表面装得再谦和,骨子里还是孤高自诩、目下无尘。
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孟醒更是处在一种三不管的真空地带。
更加一意孤行、刚愎自用。
二十七年这么傲过来的孟醒,默默喜欢了明白两年。
人都说,暗恋是卑微到尘埃里的感情,但孟醒却不是。
在她潜意识里的:我喜欢你,关你什么事?
明白先是把她当成不自爱的女人挑逗,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又因为鹿雅雅一次又一次离开……
最后他的摇摆不定和精神出轨,成了压垮鹿雅雅最后一根稻草,客观上导致了这个女孩的割腕自杀。
很好,这位前任男神,全面精准踩雷。
现在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见她?
再多的喜欢,也容不得这样践踏……
孟醒这话说得恶毒,明白愣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收回手,似悲似喜地看着孟醒。
“我没有喜欢过她。”
孟醒目光一瞬间变得尖锐,甚至刻薄,她突然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不喜欢?
很好……
一个从你出道开始就陪伴在你身边的师妹……
一个和你合作过那么多次纠缠不清的女人……
一个为你无底线陪酒陪玩牺牲付出的艺人……
她死了。
临死之前打给你,最后还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你是她在人世间唯一的留恋……
他居然可以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说自己从来没喜欢过她?
你是没有紧张过她?没在乎过她?还是没有睡过她?
炎热的夏日三十几摄氏度的阳光里,孟醒却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僵四肢百骸,连牙齿都冷得快要打颤。
她是怎么……
喜欢过这样一个人的?
她的喜欢从来都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单机游戏?
但其实她喜欢上的只是这个名为明白的演员,用精湛的演技扮演的一名出色的、名为明白的角色?
“呵……”孟醒冷笑出声,“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过,我喜欢你。”
那双桃花眼还是那么柔情似水,令人沉沦。
可惜她已经看清楚了,明白眼睛里的脉脉情愫只不过是与生俱来而已。
看似多情柔情,其实最为薄情。
孟醒呼吸着空气里草木的清香,尽管离得很近,但已经辨别不出他身上的气味了。
她觉得,她脱敏已经成功了。
这个人,再不是她的软肋了。
就像沉浸了一场梦境里,梦里灼灼桃花十里,漫天的华美,可梦总要醒的,当她睁开眼睛不再一叶障目的时候,才知道这十里桃花不过是抄了大风里的浪漫。
明白只是她脑海里一个虚妄的人设而已,就像把别人的血肉搅碎重新组合、拼接,外表再艳丽,内里还是一团腐烂的碎肉。
啃食着别人的尸体的爱情,她做不来。
“谢谢。”孟醒冲着她曾经痴迷过的男人,露出礼貌得体的微笑。
她一步一步,从他身边走开。
“孟醒。”
明白站在原地,十指合拢成拳,指节隐隐有些发白,右手紧绷得青筋让那一条从手肘蔓延到手腕的伤口更加可怖。
如同一条没有生命的扭曲蜈蚣,牢牢附在骨头上,难以去除。
明白一向清透温润的声音,竟有些泡沫摩擦般的不和谐频率。
“这是……你的答案?”
孟醒停住,没有回头,鼻子和眼眶都酸涩得要命,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和气息,不带一丁点哭腔。
幸好,她台词功底很棒,她是专业的演员。
“我、喜、欢、过、你。”她停住脚步,一字一顿,说得云淡风轻,“现在,不喜欢了。”
风卷携着花香吹过,密密的树叶像是海浪一般顺着风的方向有节奏有韵律的起伏,沙沙作响奏出一曲忧伤的背景音乐。
不知道是花粉、还是风中其他的微小颗粒,直接钻进了孟醒的眼睛里,她眼睛大、睫毛稀,很容易会迷眼睛。
因为眼睛有自净功能,所以分泌出液体来冲刷小颗粒。
不是眼泪。
“人生当恣意,白首亦少年……”
明白手机里,甜美的副歌悠扬开来。
“换了吧。”孟醒自嘲一笑,“我五音不全,根本不会唱歌,那压根儿就是调音师后期修出来的东西。”
就像在我心里曾经的你一样。
是我主观用刻刀,左一下、右一刀,按心底期待的模样,精致雕刻的作品。
那根本不是你本来的样子。
像伊卡洛斯,用想象的蜡油,把对你的爱恋粘黏连接起来,可是飞向你,离得太近,已经把翅膀上的蜡油融化掉了。
没了羽翼,我只能掉进汪洋大海的碧波万顷里。
你已经不再是我想追逐的太阳。
明白,再见。
再也不见。
“你不是去找她谈分约的事情了吗?”安逸辰一把夺下明白手里的酒瓶,压低声音吼他,“你疯啦?在这种地方喝成这样?”
明白撩起沉重的眼皮,笑出两颊荡漾的梨涡,“你不是在录节目吗?怎么也来了?正好,来……陪我喝一杯!”
安逸辰懒得搭理醉醺醺的酒鬼,直接拉起他的胳膊架在肩膀上,一边往外走一边碎碎念抱怨,“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要是让人在三里屯撞见你喝成这副德行,你的形象还要不要了?代言还要不要了?后面的戏还拍不拍了……”
安逸辰突然卡壳,他意识到:明白……已经好久没有工作了吧?
从鹿雅雅去世之后。
“不要了……不要了……不拍了……”明白磕磕巴巴重复着,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凑近安逸辰,“我有你啊,什么都不要了。”
安逸辰气得想直接把他摔在街上,“你TM给老子清醒一点!孟醒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样折腾自己?”
明白装死。
“她……”安逸辰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用柔和的语气问道,“不愿意签初醒传媒?”
明白摇头苦笑,“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呃……把这份生日礼物……送、送她……”
“啊?”安逸辰皱起眉,思考了一会儿,“她,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了?那个……闻柏?”
明白又装死。
安逸辰不怕他喝多了喋喋不休、话痨属性发作,就怕他这副一言不发的样子。
明白是个活得比较通透的人,很少有他憋在心里想不透、琢磨不明白的事情,同时他也是个认死理的人,钻进牛角尖去,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较真……
还闷骚。
说一句藏十句,心底纠结着的得有一百句。
明白性格淡泊,不在乎待遇、片酬、名声、番位……这些别人抢破头的东西,他单纯喜欢舞台和表演。
当初马征余画了个大饼坑得他半年没有作品,鹿盈盈气得在朋友圈破口大骂,他就只是微微一笑,低头继续为小提琴调音。
这样佛系的一个人,耗心费神去捡起放了好几年的专业知识,分析影视圈的资本案例。
做方案、做企划、日以继夜地盯着笔记本和手机,成立投资管理合伙企业、收购新三板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借壳上市,一手树立起恒空传媒。
吴三桂冲冠一怒把努尔哈赤放进山海关,他脑子一热为了孟醒成立了一所影视公司。
甚至不喜欢求人的他,特意动用了老师的关系和人脉网,跟JY搭上线,花大价钱想把孟醒的影视约分到初醒传媒这边来。
就为了……
让她能够演自己喜欢的角色、拍自己喜欢的作品,不再看人眼色,不再受制于人。
“没事没事,就算她喜欢别人了……那又怎么样呢?你知道,这个圈子里大多数艺人的感情,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能一路走下去的太少了……”安逸辰搜肠刮肚找寻论点安慰明白,“你那么喜欢她……大不了、大不了就等着呗!”
“一年、两年、三年……你就一直等着她,总有一天她能够看到你的心意……”
明白似乎是被逗笑了,他拍拍安逸辰的肩膀,“傻兄弟……感情、感情的事是不能强求的……不是说,你一厢情愿……靠、靠时间就能磨出一个好结果……如果不是对等的爱情,不是相同的时间……”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明白仰起头看着漆黑夜空,月亮孤孤单单挂在那儿,挂在高楼林立之上。
他的声音有些涩,像是干红收敛性的苦涩,“她喜欢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喜欢过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不记得她的日日月月里。
她不喜欢我了,在我喜欢她喜欢的要命的时候,在我想着她往后的每一天里,她不喜欢了。
古装剧最苦的季节不是严寒的冬天,而是这三十几度日晒高温的夏季。
温度一天比一天高,像是一个坚持不懈的攀登者,每天都能突破自己的极限。
一层中衣一层外衣再一层外衫,保守估计三层起步上不封顶的戏服,几乎每场下来都让人汗流浃背,叫苦不迭。
内景还好,有冷风管道吹着,聊胜于无。
外景就真的要人命了。
因为前些日子接连五天的阴雨连绵,导致水榭这个外景的相关场次没法及时拍摄。
可是水榭后面已经有别的剧组预约,加钱都没办法拖延时间。
只能是剧组顶着烈日炎炎和时间赛跑。
闻柏已经累到了一种境界,整个人陷入‘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灵魂三连问中。
随着执行导演一喊“卡”,上一秒运筹帷幄、泰然自若的闻柏,下一秒直接就近一头栽倒孟醒肩上,也不知道是困还是中暑。
这个镜头拍完,终于可以杀景了,但是也耽误了其他场景的拍摄时间,所以依然不能休息。
因为中间要转场,孟醒索性和闻柏助理贡祝一起,把闻柏拖到了房车上。
“孟姐我先去收拾啊……”贡祝一溜烟跑回休息区,生怕有人乱动闻柏的东西。
孟醒身上的齐胸襦裙还好说,裙子毕竟透风,而且布料轻薄,但是闻柏身上这密不透风的圆领袍显然是涤纶材质,不止不透气,还疏水,牢牢把汗闷在里头。
再系上那条几乎镶了两斤石英岩玉石的革带,真的是活要命了。
孟醒看着闻柏满头大汗,迷迷糊糊地扯着戏服,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帮他把腰带解开抽出来。
“柏哥!柏哥!我拿下收音!”录音助理的大嗓门把孟醒吓了一跳。
这小伙子看起来显然是个没经过社会毒打的愣头青,见车门半关直接拉开上来了。
然后就看到孟醒半伏在闻柏身上。
好不容易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的闻柏,被这一嗓子气到要吐血,顺手抓起什么东西丢了出去。
“别来烦我!”
被戏服腰带不轻不重砸到的录音助理,持续懵逼中。
孟醒有点尴尬地低声解释,“他这两天太累了,不是故意凶你……”
“没、没事……”录音助理回神看了孟醒一眼,然后脖子腾得红了一片。
孟醒连忙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边比划边用气音说,“我帮你拿。”
说完蹑手蹑脚撩开闻柏外面的戏服,把固定在闻柏短裤上的收音器给轻轻取下来,然后顺着线捋,找到别在背心上的麦克风。
小心小心再小心,终于成功拿到麦克风并且没碰到闻柏的锁骨。
然后她就被闻柏一把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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