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形影不离

文/弹指千椿

01

小夭对母亲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六岁那年一个黄昏。她在锈迹斑斑的铁栏外,透过斑驳的深色高窗,看到昏暗的屋内有个披发女人。

陈设简陋,她躺在一张席子上,墙角下有木凳,上面放着个不锈钢杯子。别人说那是她的母亲,小夭不以为然。因为那个女人的目光总是越过她,看向后面很远的地方。小夭猜测,她在等午后四点的太阳,阳光会洒在橘子树上,但女人从未亲眼见过。

她不像个母亲,甚至不像人,她像动物一样活着。

那天的晚霞格外艳丽,霏微细雨卷着樱瓣,一片一片黏在濡湿的地面,好似天在泣血。

-

小夭的家简而破小,临河建筑,从高山迁出来的红砖瓦房,房后的野草蹿到檐台,窗大,挡不住呼呼呜咽的冬风。门前一条泥巴路,晚间的月光青莹莹,像白纱飘落,一路朝向光走就走入了大山深处。

小夭的母亲很早就病逝,没见过父亲,他或是死了或是跟做生意的人跑了。她没有离开过这个名叫“槐荫下”的闭塞山村。在九岁时被村里光棍老汉王富义收留,她学着种土豆,洗衣做饭,手脚麻利,王富义就当捡回来解闷。

此时灰云遮住一半月辉,深山的皱襞神秘深沉。

小夭坐在马扎上模仿大人的样子拾掇木柴,用铁锅煮水,灶台边扔着一截桂枝,她扔进嘴里嚼。出生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女孩多不受爱戴,随便唤个乳名像打发小猫小狗。村里的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比比皆是,被拐来的女人从没逃出去过。走出大山的父辈没再回来,走不出去的一辈子扎进山区,活成一棵老树。

在很小的时候,路过砖房的男人们看见小夭,都叫“喂”“妞妞”“花棉袄”或者“那个麻花辫”,他们都有名字,但小夭没有,她缠着会认字念书的哥哥,问她的名字。

“你是林家的妞妞。”哥哥说:“你叫小夭,夭折的夭,懂不懂?”

小夭摇头,捡一根木棍让他在土地上写下来,哥哥嘲笑她说,“搞得好像你识字一样。”

小夭句句在理,告诉他,“你写出来,教我一次我不就认识了。”

年长的哥哥握着枝条,一撇一横一撇一捺就构成了一个字。小夭蹲下仔仔细细看,惊喜地发现什么,用手指着说,“是天!天空的天,我认识。”

他说:“是夭。”

“天。”小夭固执地说。

“算了,随便你。”哥哥扔掉木棍走了,并没好气地说,“你个子长这么小,还不如就叫小补丁。”

后来小夭又多了个名字。

一年又一年路过烧砖房的人多了,一个唤一个,都叫她“那个小补丁”。就好像门前那条荒废的泥巴路。在最初,它也是一处芳草碧连天的春色,踩踏的人多了,小草抱着脑袋缩进土里,盛开的鲜花也搬家,至此,再觅不见围绕在花簇边的蜂与蝶。

春天再也不来。

一条丑陋的泥土路取而代之,一个敷衍的名字,她们注定是被埋没在山里与外界繁华脱节的小女孩。

与世隔绝的不仅仅是南北不通的迢迢山路,更是扎根在槐荫下的世世代代。

……

村头老杨家今晚打到一只狼,村民纷纷去瞧热闹,天黑之后观者如堵。小夭和王富义没去,她听到外面的喧嚣如一点猩红火苗,瞬间燃遍山野。人声聒噪,眼前的柴火也在噼里啪啦地响。

火焰的红光在小夭的脸庞跳跃,她问:“野狼长什么样子?”

“所有的狼都长一个样,一脸饿相,要吃人。”王富义抽着不花钱的旱烟,种的烟叶,自己做的旱烟袋。

“我能去看看吗?”

他摸了摸花白稀疏的发,翘起二郎腿:“没啥好看的,老实在家。”

小夭双手摸着木条的边缘,扔进火堆里,过会儿窗外起了一阵风,从遥远的草场而来,送来细微的狼叫声,小夭停下动作:“狼一直在叫。”

“一会儿就杀了。”王富义拾起她丢在地上的短木头,用斧头一劈两半,“夭儿,睡觉去。”

小夭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等等再睡。”她放慢了手里的活儿,细听起外面的动静,狼嗥凄厉,时断时续,混在人的嚣骚中。小夭感觉后颈发寒,汗毛冷竖。她见过村里宰羊杀猪,屠夫骑在牲畜身上,那一幕如烙印般。

这一带专打狼的猎人多了,狼就少了。就这么一只,断然能卖个好价钱。都听说过有人在投机倒把猎杀,售卖野生动物皮,背地里做犯法的事,只是人人装不知道。

王富义见她寡言,当是吓住了,“害怕成这样还想去看。”

小夭只是想起来一个传闻,她当即说出口:“那些狼知道人要杀它,它们冒着危险捕猎,知道哪里有山庄,从来都避开人的地盘。要是有人把它们的同伴杀了,那些狼就变成人来报仇。”

“都是假的。”

“是你讲给我听的。”小夭心急,手里的细木条不堪一折,断在掌心。

王富义皱紧眉头:“山猪,獾,野狼能变成人,模仿人模仿得惟妙惟肖,难被发现,不就是为了偷吃家禽。”

小夭被堵得说不上话。

王富义边扫木屑边对她说:“以后你也不要到山那头去。”

小夭在一本散页的童话书上见过一张狼先生的插画,仅此一本让她与世界联系起来的课外读物,也是小夭的美梦。

深夜的山林看起来惊悚骇人,长风扫过,峰峦顶上的树招摇起伏,似如鬼魅哭诉。不闻白天的寂寂鸟鸣。

山体在诡诈月色里映出幽深的轮廓,郁然而密。

她穿衣下床,推开紧闭木门,走下台阶,身影潜进夜色,数着走过六棵老槐树和干枯暗沉,根须伸向上空的禾桩。她看到了那只被栓着的老狼。

狼头和骨架硕大,但现已饿得瘦骨嶙峋。蔫巴地躺在地上,双眼浊而无神,与书中一概威武健壮的形象不符。对人毫无威胁,像只病恹的大狗,但又与犬不相似。

在看到有人靠近,它略显不安地想要挪动,脖上的铁链哗哗响,小夭立马示意,而那老狼似乎看出她的想法,竟真不再动弹。也许是病入膏肓没了力气。

小夭飞快地跑回去,找了些残羹剩饭倒在狼的身边,不远处是一大丛半死不活的野艾蒿,围绕着臭水沟生长,味道不好闻。

它最后有没有吃,小夭不知道,她担心被人发现,不敢多留。匆忙回望,老狼正抬起头,目光不像之前的警惕,居然有一丝像家犬对主的信任,同时畏惧地缩回后脚,那放低的姿态介于痛苦与失落,死期将至的绝望和隐约的求生之间。

只一眼,阻断了小夭逃跑的脚步。

灰蒙蒙的云又吞没一大截月,高树低枝的影扫在她脸上。

临近破晓,天空落雨。一滴一滴砸到她脸上,它趴在地上,哀哀戚戚,慢慢地闭上眼睛。

小夭回家躺下来,望向即将亮起的天际线,仿佛又回到六岁那年黄昏,她的母亲关在屋内,如同那只苟延残喘的老狼。

而如今十一岁的小夭,美梦破裂的这一天,她见到的野生动物,被猎杀逮捕的那一刻,并非一脸恶相。

它不想吃人。

它是在求人。

隔着蒸腾氤氲的雨气,匍匐在地,对小夭祈求:我现在很痛苦,求求你,求求你……

小夭从梦中惊醒,天色明亮,村里乱了套,原来是老杨家那只狼不见了,问她有没有见到?

“没有。”小夭平静地说。

她远眺群山,宁静的树丛因一阵风飒飒作响,看不见尽头的深处潜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响动销声匿迹后,一切回归自然,没有任何变化,又或者说。

一切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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