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那倔强的火车头在积雪的铁轨上吃力地前行,喷吐出大团大团的蒸汽,这些蒸汽聚集成云,在转弯处将前几节车厢裹进密不透风的黄白色雾障里。躺在顶层铺位的谢廖沙这时总会眨巴眼睛,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温暖潮湿的蒸汽能暂时遮住窗外被老云杉阴影分割的冰雪世界,但转眼就被凛冽的空气撕成缕缕轻烟消散在天空。

看惯了列宁格勒灰暗肮脏的一月,乌拉尔地区纯净的积雪让谢廖沙感到新奇。他几乎黏在车窗上,只有去车厢连接处抽烟或是给泡得发白的茶水续热水时才会离开。

这已是谢廖沙在火车上的第三天。旅途尽头等待着他的,是未来。在那个未来里,祖国急需的天然气将通过闪闪发亮的管道液化输送,最终化作阿穆尔河畔某户人家茶壶下跃动的蓝色火苗。当然,谢廖沙不会亲自去钻探井、安装巨型气罐、焊接管道或是为新建村镇清理林地,但他依然感受到自己与这项宏伟事业的关联——要知道,要是那些穿着棉袄的硬汉和冻得脸颊通红的、叼着长烟嘴的女工们吃不上热乎饭,喝不到他拿手的酸奶油红菜汤(谢廖沙的红菜汤可是拿过五分好评的),什么工程都得瘫痪。

此刻与他同乘这趟专列的正是这样的人。列车从莫洛托夫市(最近刚改回原名彼尔姆,同车厢的人还不习惯,说话时常说漏嘴)开往伯朝拉。他们这节车厢将在尚未命名的车站被解挂,那里靠近武克特尔河的拐弯处。主列车将继续前行,而谢廖沙将和五十多人一起前往建设者的临时定居点。

"小子,该下车了,快到了。"下铺有人叫他。谢廖沙一个激灵坐起来,脑袋差点撞上行李架。

他利落地跳下铺位,拽了拽毛衣,手足无措地站着。昏睡的车厢正逐渐苏醒:过道里人影穿梭,有人骂骂咧咧差点摔了捆着撬棍的鼓囊行囊,连接处的车门砰地关出枪响般的动静。谢廖沙踮脚取下瘪瘪的背包,蹬上靴子,套好毛皮短外套,从袖管里掏出帽子攥在手里。他没什么行李要收拾:换洗衣物(崭新的"桑加尔"厂产品)用大毛巾裹着塞在背包底层;同样仔细包在报纸里的还有写满笔记的食谱书、两件衬衫、正装长裤和卷成紧实的棉袄。此外他就带了《别尔金小说集》、两张拉赫玛尼诺夫的黑胶唱片、克鲁普斯卡娅工厂的巧克力糖,以及装着全部重要文件的硬纸信封——出生证明、中学毕业证、厨师学校结业证和共青团证。这就是谢廖沙的全部家当了。

列车缓缓减速,随着其余车厢与他们这节专列分离,金属碰撞声刺破空气。火车头发出意外的嘶鸣,仿佛不习惯突然的轻快——四十节车厢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一节。车轮在铁轨上断续叩响,牵引着车厢又前行半公里,而后充满期待的寂静骤然被喧嚣打破。人们踩着夯实的雪地鱼贯而出,按施工队分成若干小组,缕缕烟絮从他们头顶袅袅升向澄澈的天空。谢廖沙最后几个下车,站在布满烟蒂黑点的雪地上,目送工人们的身影消失在林墙之后。

森林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巍峨的巨树慵懒地轻晃,树冠积雪偶尔簌簌滑落。林木间豁开峡谷般的通道,延伸出一条偏离主线的铁路支脉。远山传来模糊的轰鸣,但仿佛被密林协商着吞噬了所有声响。车厢里永不停歇的谈笑、车轮的铿锵、火车头的喘息,还有列宁格勒的市声——此刻万籁俱寂的反差像羽绒被般压得谢廖沙透不过气。

上次这么手足无措,还是戏剧学院面试搞砸的时候。

"戈罗什科!"带着轻微口音的叫喊传来,"厨师戈罗什科在哪?"

"这儿!"他举手应答。雪地里立刻滚来个穿羊皮袄的圆脸汉子,胡须挂满霜花,镜片在呵出的白雾间忽明忽暗。

"找到了。"来人腋下夹着文件袋,摘掉厚手套伸出手:"罗曼·伊戈列维奇·科特科夫,算是后勤主管。"他打量着谢廖沙,雪白的眉毛扬了扬:"行李呢?"

谢廖沙晃了晃肩头的背包,对方顿时愁眉苦脸。

"枕头总没带吧?"他绝望地瞥了眼背包,"料到了。我们缺枕头都快缺疯了——能工巧匠们用边角料打了床头柜,可莫斯科运来的枕头都等三星期了。"

"难道要我睡床头柜上?"谢廖沙忍不住笑了。他挺喜欢这位主管——那副暴躁(虽然他觉得是装的)的唠叨劲儿,莫名消解了自然的威严。

"总归有办法。"科特科夫用绳拴的铅笔在文件夹上记录,原地蹦跳取暖,随后挥手示意跟上。

他们沿铁道前行。拐弯处铁轨分出若干支线,每条线上都蠕动着堆满云杉的平板车。木材截面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散发出令人眩晕的松脂清香,恍如新年气息。谢廖沙只顾四下张望,几乎没听清科特科夫的话——

"具体任务还是让我们的指导员科列斯尼科夫同志给你讲吧,"罗曼·伊戈列维奇边走边说,"要我说现在谈这个还早。开春前没法打第一口井——土地还冻着呢。眼下先给工程师们盖宿舍、学校、医院和俱乐部。这些木材..."他指了指云杉堆,"要运到伯朝拉的家具厂,让他们加工桌椅..."

"还有床头柜。"谢廖沙接口道,用冻僵的手从兜里摸出烟盒。他抖出一支烟划亮火柴,跟上似乎没听见他调侃的主管。

"戈罗什科同志,你先去伐木队——小伙子们正在清理厂房用地。那可是支模范队伍!个个都是突击手,光荣榜上钉着他们的照片呢。"

谢廖沙立刻想象出一群和科特科夫同样胡子拉碴的壮汉,他们卷起袖子,把护耳帽推到后脑勺,抡起斧头砍向参天古松的景象,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又仿佛看见这些人闯进像厨师学校那样整洁的厨房,用脏手抓铝锅里切好的面包,再捶打配餐窗口要求添菜。

"我们的工区稍远些。"罗曼·伊戈列维奇突然停步,镜片一闪,用磨旧的毛线手套指向左侧:"那边是定居点,已经盖好两栋房子,三月份前要再建四栋,连带学校和医院。至于右边那片秃地..."他朝反方向挥手,"是厂房预留区。"

这时空地上惊起一群飞鸟,谢廖沙打了个哆嗦。

"在伐木呢,"科特科夫解释道,"切博塔廖夫队干活利索,连声响都听不见,对吧?"

谢廖沙点头。主管又指向定居点与重归平静的鸟群之间的中点:

"那儿就是咱们的阵地。"

一列空平板车正朝车站反方向蠕行,他急忙追赶。笨重的羊皮袄使他动作滑稽,最后他跳上末节平板车边缘,拍打木板示意谢廖沙同坐。年轻人紧搂背包跃上车时,双脚已经冻僵,脸颊刺痛,雪原反射的强光刺得他流泪。悬在缓缓转动的车轮上方晃荡双腿,望着不断掠过的树干、雪堆和新鲜树桩,他竟感到出奇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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