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燕阳假药案的主要案犯被缉拿归案,市面上那些假的牛黄千金散、云芝肝泰片等药也被召回作为证据集中保存起来,药品市场环境一时间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起初,常鹰面对公安机关的审讯还垂死挣扎、拒不认罪,但当证据一一摆在面前——杜纯道生前寄交给警方的账本、张鹏偷来的制药厂生产的假药和药检所出具的检验报告以及新浩维博大公司为药厂药企提供的假发票,此外公安机关在进一步跨省调查取证时收到了陀口镇百姓对镇委书记张绣基的举报信——桩桩件件铁证如山,由不得常鹰不认。
因本案牵连甚广、性质极其恶劣且涉案金额巨大,城南分局全分局上下昼夜兼程、连续奋战了两个多月才将全部人员缉拿归案。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起泥。孙队作为一名经验办案丰富的老刑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能将君药堂连根拔起的机会,不但在已抓捕的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中寻找突破口,还亲自带领警队整日盯紧君药堂的一举一动,继续收集证据……
在等待审判的日子里,徐卫彪依旧不敢松心懈意。他深知江湖经此动荡,城南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蠢蠢欲动,一个常鹰倒下了,势必引起其他人对其旧业进行瓜分蚕食,因此万事仍需小心为上。
“不过啊倒也不用太担心,现在君药元气大伤,一时半会儿光是内斗就且斗不完呢!之前常鹰那些地盘儿——哎嘿张鹏你手轻点儿!上药呢和面呢你……”
张鹏正给徐卫彪的后背涂红花油,一没留神下手重了点,立刻被徐卫彪吼了一嗓子。他满不乐意地东搓西揉,哪块淤青重他往哪儿戳,撇着嘴问徐卫彪:“你咋还不回厂子里上班啊?我这天天照顾你,还得去冰场,两头跑累死我了!”
徐卫彪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心里嘀咕着:明知故问。
得知徐卫彪协助警方破了大案并因此受伤后,棉纺厂的蒋厂长特意亲自带领车间主任、徐卫彪的师傅和十几号工友,拎着一篮子鸡蛋去徐家慰问,阵仗之大令周秀莲和徐卫东都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无不在想:合着彪子一天到晚见不着个人影儿,是在做这么厉害的大事啊!
左邻右舍也都跑来看热闹。徐卫彪觉得自己真真正正给家里张了脸,甭提多高兴了。
蒋厂长说厂里决定给徐卫彪放长假,让他在家好好养伤。徐卫彪当然要牢牢把握住这个可以躲开厂里那两尊大神的机会了。
徐卫彪白了张鹏一眼,趴在刘大妈家的小屋里光着膀子继续使唤张鹏给自己上药,眯着眼睛分析说:“昨儿我去菜市场买菜,碰见老孙头带人在那儿抓收保护费的流氓。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君药就能彻底玩儿完了。”
“老孙头?哪个老孙头?”
“就刑警队那孙队长……”
“……”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警方在掌握了充足的证据后,立刻对“君药堂”这一潶社会性质组织实施全面抓捕行动,共抓捕了犯罪组织头目十余人,总涉案人数达几百余人,最终使得盘踞与燕阳市的黑恶势力悉数落网,还社会治安清明。
常鹰因教唆他人犯罪、制售假药罪以及组织、领导、参加潶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等罪名,最终被判处死刑。而相关涉潶人员周迎春、郑零钱以及君药堂其他人员,还有参与制售假药案的阳陀制药厂厂长郑宇、万和药企责任人朱书玉也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死的死关的关,再难兴风作浪。
十一前夕,燕阳市公安局特意召开公开处理经济违法案件以及打击潶恶势力新闻发布会,会上公布了燕阳市人民法院关于本起重大制假售假案的刑事判决并披露了部分案件细节,会后又联同卫生局在街道上开着那辆销毁假冒伪劣药品的专车兜了三圈,挂在车头的大喇叭反复喊着余下所有假药将统一进行销毁。老百姓全都跑出来夹道庆贺,人潮汹涌、万人空巷,场面极其轰动。来年全国各地开展严打时,燕阳市公安局还作为优秀典型在交流会上向邻省市分享工作经验,但这都是后话,当时众人只觉得君药堂被端了个干干净净,得偿所愿很是过瘾。
有战斗必然有牺牲,政府给了杜家一笔抚恤金,徐卫彪和叶茫也一同参加了老道的追悼会并随了一份很厚的白事份子。
燕阳的每家报纸都用极大的篇幅对此案进行跟踪报道,字眼夸张、神乎其神,张鹏最大的乐趣也从数钱变成了买报纸,恨不得每天都在各个报摊儿耗上好几个钟头,但凡有关他们三人英勇事迹的报道,不论版面多大,哪怕只是中缝里提了一嘴,他都要买回家珍藏起来。
徐卫彪和蒋明月更是因此受到了棉纺厂的表彰和奖励。
张鹏得知此消息后,撇着嘴和叶茫抱怨:“表彰就算了,蒋明月的奖金应该给我!最后是我躲开了那些人的跟踪溜进药检所里把报告单拿了回来,也是我去城南分局找人救的你们,那个蒋明月干啥了?啥也没干成啊!到了(liao)她还晕倒在仓库里……哼!”
叶茫左耳进右耳出,蒋明月受不受表彰得不得奖金的都跟她没关系,她只替徐卫彪感到高兴。
当事人徐卫彪却没那么高兴:棉纺厂要开表彰大会,他不得不停止休假回去厂里参会,而想起上次开大会发生的事情,他就觉得有些头疼。
然而当徐卫彪硬着头皮回到厂里,却听说金婷婷已经被工厂给辞退了,有人举报她与社会不良人员关系不清不楚、作风又不好,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猜金婷婷十有**和君药堂脱不开关系,早辞早好,免得留下来给棉纺厂抹黑!
不得不说,那时候人们的集体荣誉感还是很强的——徐卫彪除外,比起荣誉,他更盼着来些实在的,比如快点转正、快点涨工资、快点发奖金……
转正手续正式批下来已是十月底了,徐卫彪终于从学徒变成了一级工,他没想到收到的第一份庆祝他转正的礼物竟是蒋明月送来的一张入伍申请表。
“这是我求了我爸好久,他才给咱俩争取来的入伍名额。虽然你来厂子里的时间不长,但你协助公安机关侦破了那么大一桩案件,入伍名额给你,厂里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你等会儿,给谁?”
“你呀!”
“还有谁?”
“嗯,还有我。”蒋明月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虽然那个君药堂被警方打掉了,但难保不会有其他乱象。前两天我去古董街那边还遇到一伙人蹲在路边朝我吹流氓哨儿……徐卫彪,我觉得咱们现在正年轻,与其把大好的青春消耗在燕阳这个地方,不如把握住机会去部队参军,为国家、为人民做更大的贡献!”
“谢谢啊,我在厂里呆着挺好的!”
徐卫彪把申请表往蒋明月手里一塞就头也不回地跑了,独留蒋明月一人愣在原地。
虽然又一次被拒绝了,但蒋明月没打算放弃。
入伍的事,徐卫彪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没那么高的思想觉悟,活到现在只希望家人和朋友都过得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天气渐渐转凉,徐卫彪打算请张鹏和叶茫去思图面馆支个锅子好好聚聚,就和张鹏说:“去年这时候我就想请你俩吃饭,结果你俩一声不吭地跑南方去了,没吃成,后来补的那顿也没吃痛快……今年说什么咱仨也得撮顿好的!不光是为了庆祝铲除君药,更是为了庆祝哥们儿顺利晋升成一级工,涨工资啦,哈哈!”
“吁,瞧你那嘚瑟样儿吧!”张鹏嘘了他一声,说,“我今天得回家看看,明儿吧,明儿晚上旱冰场清场后我和叶儿去面馆找你。咱可说好了昂,是你请客,我们俩就只带着嘴去!你再多点俩菜,别点西红柿炒鸡蛋就行,忒咸!”
到了第二天晚上,张鹏让叶茫先去面馆:“你胃不好,别饿着,去了就和彪子先吃。今儿人多,我晚点收了摊儿再去吧。”
叶茫确实饿了,中午忙于顾店就没怎么吃。她放心地把旱冰场交给张鹏,自己先往面馆走。
胡同里漆黑一片,前些日子路灯坏了,有关部门还没来得及修,叶茫只好打着手电走在路上。
眼睛看不清,耳朵就格外灵敏,叶茫机警地察觉到身后有一个脚步声,又轻又慢,不像男人……她动作自然地关上手电,步子一拐转到角落暗处躲了起来。
“咦,人呢?刚才还在啊……”
叶茫暗中打量着左顾右盼的蒋明月,无声地叹了叹,心想:徐卫彪啊徐卫彪,你的桃花运染到我身上快成桃花癣了!
“你是找我吗?”叶茫现身。
蒋明月看看叶茫,又看看她手里的砖头,愣了一下,后退半步:“我……”
“你别误会,我以为跟踪我的是小混混,拿它防身而已。”叶茫说着扔了手里那块烂板砖,“你找我什么事?”
蒋明月把那张入伍申请表递了过去。
叶茫认真看过之后问她:“你是想让我把它转交给徐卫彪?”
蒋明月点点头:“是,我觉得,徐卫彪不应该一辈子就只窝在燕阳。”
叶茫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心智上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小姑娘,不疾不徐道:“他想过什么样的人生该由他自己决定,旁观者可以引导,却不能替他决定。”
蒋明月张了张嘴,想不出话反驳叶茫。
叶茫不再为难蒋明月,想着她本心是一番好意,就答应下来说:“我可以帮你把它转交给徐卫彪,不过,你既然现在把这张表给我,说明你已经给过了他而被他拒绝了,我再给他也未必会要。”
没再多说任何,叶茫就离开了胡同。她来到思图面馆,一进门就看见徐卫彪正往铜锅里下肉。
“嘿,正好!来来来赶紧趁热吃!”徐卫彪咧嘴一笑,一边涮肉一边往叶茫身后张望,“张鹏呢?”
“他一会儿就来。”
叶茫心里存着入伍的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锅里涮了两次,什么都没夹起来。
徐卫彪看不下去了:“你咋这么不会吃呢?得了我给你盛吧,把碗拿来。”
叶茫放下筷子,却没有递碗,而是把那张入伍申请表递到了徐卫彪手里。
“啥呀这……”徐卫彪一看,奇怪道,“哎?你怎么也有这个?”再一细瞧,这就是蒋明月塞给自己却又被自己退回去的那张表,不禁又问,“它怎么在你这儿?”
“路上碰到蒋明月了,她托我把这张表交给你。”
“我都跟她说了我不去。”
“为什么?”
“没为什么。”徐卫彪专心涮肉,把烫熟的羊肉都放进了叶茫的碗里,还催她,“赶紧吃,一会儿张鹏来了就把肉都给吃光了。”
“东西我给你了,去不去的,你自己和家里商量吧。”叶茫吃了一口碗里的肉,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随后又状似无意地提起,“反正这两年世道会挺乱的,你去部队也好。”
关于世道乱,徐卫彪没接茬儿,倒是反问叶茫:“你这话说的好像部队是避风港一样。”
叶茫捕捉到徐卫彪回避的话题点,暗暗打量他一眼,说:“蒋明月是这样认为的。”
“那她可想错咯!”徐卫彪瞥见叶茫碗里只有肉没有菜,就往锅里涮了几片白菜,等菜熟的工夫又顺手剥了头糖蒜,边剥边说,“去部队就意味着会上战场,上战场就意味着会有牺牲,那可是比在这里要危险多了。你还不知道吧,我爸就是抗美援越的时候牺牲的,当年他是工兵,埋地雷的时候碰上了敌人的坦克……”他突然一顿,慢慢地把剥好的糖蒜放在盘子里,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撑起笑容说,“算了不提了,怪沉重的,吃饭。”
白菜熟了,徐卫彪把它夹到叶茫的碗里。
叶茫却没了胃口。她无意地扒拉着菜叶,蘸了一层厚厚的麻酱,眼睛不自觉瞟向徐卫彪,心想:他刚才说话时分明是为自己有那样一位英勇无畏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其实以他的性子,有机会的话,他应该是愿意去参军的……
“徐卫彪,不说别的,你想去吗?”
徐卫彪看了眼叶茫,仍是摇头,但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
叶茫又问:“你摇头是不想,还是不知道、说不好?”
徐卫彪顾左右而言他,说:“我爸是为了国家大义,死得其所,可我不想死啊!我还没让我妈、我哥,还有张鹏和你都过上好日子,还得守在我妈跟前儿尽孝,我不想死,也不能死。”顿了顿,又补充,“再说我妈也不会同意的。”
叶茫非常赞成徐卫彪说的,可同时她也担心徐卫彪不去部队的话,未来几年会经历和上辈子一样的污点——哪怕他已经不是上辈子的徐卫彪了、哪怕他不想也不会去选择做某些事情,可世事无常,谁都说不好留在燕阳会发生什么或者会遇到谁,君药堂是没了,但……贺尔清呢?
想到这,叶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比起留在燕阳,去部队参军或许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徐卫彪奇怪地看着她:吃火锅咋还能冻着呢?他以为是四秃子把大门打开的缘故,于是起身去关门,正巧碰上摊着手往面馆里走的张鹏。
“你挖煤去了啊这么晚才来?”
徐卫彪嫌弃地看着张鹏那黢黑的双手,推着他进后厨洗手。
张鹏边搓手边说:“甭提了,我来的路上瞅见一小姑娘的自行车链条掉了,我就帮人家修车来着,瞧弄我这一手黑。”
徐卫彪回到位子上继续往锅里下肉,打趣张鹏:“修车?你还会修车?我以为你丫就会偷车呢。”
张鹏从后厨出来甩徐卫彪一脸水,白了他一眼说:“滚蛋,我什么时候偷车了!你丫别污蔑我人格!”
徐卫彪笑笑不说话。
“彪子。”
叶茫叫住徐卫彪。
徐卫彪看着她:“咋了?”
“你还是去吧。”叶茫避开徐卫彪的目光,盯着碗里那片蘸满麻酱的菜叶子说,“去当兵吧,去寻找一个新的开始。”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叶茫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向徐卫彪。
四目相对之际,两个人好像都看透了彼此,却十分默契的谁也没有戳破对方的心事。
最终,徐卫彪点头答应叶茫:“好,新的开始。”
……
“我不同意!彪子,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了?”
面对周秀莲的严词拒绝,徐卫彪不言声,飞速琢磨着怎么劝才能让母亲点头,还频频给一旁的徐卫东使眼色让他帮自己说两句话。
“你甭跟你哥打眼色!不成就是不成!”周秀莲没好气地瞪着徐卫彪,看着他新剪的头发,明明利落得很,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你瞅瞅你剪的这叫什么头啊,跟刚从里边儿放出来似的!”
徐卫彪苦笑着摸了摸自己圆溜溜、毛扎扎的脑袋。
说起剪头发,他原本的头发并没有那么长,但想着要去部队了,总得精精神神地出发,就和张鹏约着昨天去理发店把头发稍微修理一下。
没想到理发员上来就用推子推了道“门头沟”,手速极快地就把徐卫彪的脑瓜顶儿铲出了一条沟壑,两边却还跟滋毛栗子似的不伦不类地立着。
徐卫彪说话声儿都颤:“师傅,咱,不是这么说的啊……”
张鹏差点儿没笑背过气去,指着徐卫彪的脑袋说:“你干脆都剃了得了!”
徐卫彪默叹:只能这样了。
出了理发店的门,张鹏没忍住,手欠地去摸徐卫彪的脑袋:“别说,毛乎乎的还挺好玩!”
“滚滚滚!”徐卫彪拍掉了张鹏犯贱的手,耷拉着脸往旱冰场去,打算让叶茫帮忙支个招,怎么才能说服母亲说自己要去当兵。
旱冰场内人头攒动,徐卫彪一进门,正在滑冰的那些人竟都莫名其妙地慢下了速度并默默退到场边。
场内逐渐安静下来,突然有人小声发问:
“咋又来收保护费了?”
“……”
徐卫彪无语,指着自己的脑袋问张鹏:“这么混吗?”
张鹏诚实地点头:“特别混!”
徐卫彪扫视了一圈众人,忽然故意将两手插进裤兜里大摇大摆地晃哒到柜台前,昂着下巴摆出一副大佬姿态,拿腔拿调地说:“来瓶北冰洋汽水儿!”
叶茫正在看杂志,听到徐卫彪的声音头也不抬:“三块。”
徐卫彪倏地瞪大双眼:“抢钱呐?那牌子上分明写的是三毛!”
“就三块,爱喝不喝。”
徐卫彪装不下去了,苦哈哈地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拍到杂志上。
叶茫朝饮料架一努嘴:“自个儿拿吧,起子在架子上。”
“哼!什么服务态度……”徐卫彪嘀嘀咕咕地从饮料架上抱走好几瓶汽水儿,用牙咬着起子,腾出两手又各拎起一瓶去找张鹏开瓶。
三块钱呢,得喝回本儿!
旁人见徐卫彪和老板这么熟,再一细瞧,他不就是之前常来的棉纺厂工人嘛!换了个发型而已!
既然不是坏人,大家就都继续开开心心地玩耍了。
叶茫瞥了一眼,突然发现徐卫彪剪了头发,顿时一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寸头,表情一言难尽。
“是不是特像流氓?”张鹏凑过来问。
徐卫彪踢了他一脚,神色不大自然地问叶茫:“我……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我该咋劝我妈让她同意我去参军啊?”
“呃,你……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徐卫彪脸上分明写着: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
叶茫老往徐卫彪的头上瞟,这个发型总让她联想到上辈子徐卫彪在监狱里度过的那五年,心里觉得不大舒坦。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琢磨片刻后说:“不然你就说,长大了总要出去闯一闯,哪怕是至亲也不能把孩子拴在身边一辈子。况且部队不是别处,待遇好又能学本事,与燕阳……嗯,与其他地方相比,那里环境相对单纯,你去历练一番是挺不错的选择。”
“那我妈要是提起我爸咋整啊?”
叶茫轻叹:“你爸要是活着,知道你去当兵肯定举双手支持,以你为傲。”
“对对对,我就这么说!”
然而周秀莲根本不吃这套,徐卫彪好说歹说半天,周秀莲还是那句话:不同意。
徐卫彪嗓子都冒烟了,赌气地说:“不去当兵也成。妈,我都这岁数了,现在就赶紧找个女的结婚,趁年轻多要俩小孩,到时候您还能帮我带带……”
“你哪岁数呀?啊?不到二十!大好前程不考虑,怎么净想着要娶媳妇儿了啊?!”周秀莲瞪大了眼睛,想了想,突然拍着桌子质问徐伟彪,“你是不是跟哪个野丫头搭咕上了?说!是不是叶茫?!”
“跟人家有啥关系啊……”徐卫彪百口莫辩,烦上加烦,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上次自己在医院威胁叶茫时用的说辞,死马当活马医地说,“不结婚也成,那我就不去工厂了呗,我和张鹏我俩铺摊个小买卖,挣点钱……”
话音未落就又被周秀莲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徐卫彪!你想干嘛?啊?你要干嘛!要疯是不是?!你是打算气死我是不是啊!!”
周秀莲气急败坏,也就是没长胡子,要不然此时她就能生动形象地展现何为吹胡子瞪眼了。
徐卫彪无辜地说:“人家厂里推荐我去部队那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我不去,那就是辜负了厂领导和全体厂工的信任!我哪儿还有脸回去呀?就我算腆着脸回去了,以后还咋在厂子里混?”他偷偷打量母亲的神情,心说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这“不回工厂”都可以算杀手锏了!紧接着又趁热打铁地补充,“可是万一我去了部队,闯出一片天来,等退伍之后再回去厂子,评优晋升不都是板儿钉板儿的嘛!多给您长脸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嘛!”
“妈用不着你长脸,妈就希望你们哥俩这辈子能平平安安的。”
话虽如此,周秀莲却明显动摇了,语气不再那么冲。
徐卫彪连忙朝徐卫东使眼色。徐卫东帮腔说:“妈,其实不是每个人都要上战场的,比如铁道兵就是不用……”
徐卫东滔滔不绝地解释。徐卫彪看向自家大哥的眼睛里写着不可思议,心说:我的哥哎!连我都知道铁道兵部队今年四月就被正式裁撤了,你这找的理由能不能靠谱点儿!
岂料,周秀莲信以为真:“真不用上战场?”
徐卫彪一听,更加惊疑:我妈也不看报?
“想上战场还得看有没有资格呢!”徐卫东说,“您不知道,现在当兵的名额可紧了,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就咱们这片儿多少人想入伍,还没这机会!妈,您不能一直把彪子当小孩儿似的总拴在裤腰带上啊,他长大了成年了,很多事儿您也得尊重他的想法。”
对对对,我要说的就是这句!徐卫彪激动地接过话:“就是就是,我这体格子您再拴着,不嫌腰沉啊?嘿嘿!”
周秀莲终究拗不过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撺掇劝说,点头答应了。
徐卫彪生怕母亲反悔,当天下午就把早已填好的入伍申请表交了上去,接着就是埋头忙活政审、体检、领取军用衣装等事情。
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徐卫彪挺希望自己可以像父亲那样当一回英雄——真真正正的英雄!而且他觉得虎父无犬子,等到了部队自己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徐卫东帮他收拾行李时不停地叮嘱:“到部队之后你可别犯浑,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团结战友,好好训练!千万别偷懒!万一哪天去了战场,你学的那些东西肯定都用得上。”
“你不是跟咱妈说我去的是铁道兵部队,不用上战场的吗?”
“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懂?”徐卫东白了他一眼,“我要不那么说,咱妈能让你去?”
“我还以为你不读书不看报呢,以前咋没看出来你能这么为我着想?”徐卫彪傻乐两声,本来想搭把手一起收拾,结果被徐卫东拍开了爪子。
“去去去,边儿呆着去,别跟这儿碍手碍脚。”
兄弟俩之间的关心总像是隔了一座大山。
徐卫东嘴上嫌弃,手上却一刻不歇地往行军包里塞着各种东西,生怕落下什么,等动作麻利地打好三横两竖的军被,他又偷摸儿往被子夹缝里塞了一些钱。
殊不知,这些自以为隐蔽的小举动全被徐卫彪看在眼里。
棉纺厂工人能挣多少钱,徐卫彪再清楚不过,瞧那沓子钱的厚度,得是徐卫东大半年的积蓄了。
徐卫彪眼睛一热,快速背过身去假装捣鼓别的东西:“哥……”他嗓音干涩,有点鼻音,连忙咳了一声掩饰过去,然后才问,“你怎么还会打背包啊?”
徐卫东骄傲地笑了笑:“当然会,我特意练过呢!”
“你练它干啥?”
徐卫东把打好的背包往徐卫彪怀里一塞,扬起手轻轻给了他后脑勺一下:“要不是咱爸走得早,我得挣钱养活你和咱妈,我也早去当兵了!哪个男人不想穿上军装啊?所以你小子这次给我好好把握住机会,争点儿气!在部队好好表现,听到没有!”
徐卫彪忽然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在失去,他哥也在失去,而自己这一次入伍不止是为了自己,同样是为了完成徐卫东的梦想。
徐卫彪格外认真地回答:“放心吧,哥。”
直到出发那天在火车站送行,周秀莲才得知这哥俩是商量好的骗了她,徐卫彪去的是南明军区,根本不是什么铁道兵部队。
“你个臭小子!学会撒谎了你还!东子你也是,你还帮他!”周秀莲气得直哭,当众就去打徐卫彪的屁股,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徐卫东拦都拦不住。
反观徐卫彪,笑得跟个傻子似的,满脸都是奸计得逞的样子,一边躲一边叫唤:“妈!您还真打啊?!”事已至此,当逃兵是不可能的了,他假装躲着跑了两步,一回身却撞上了蒋明月,还踩了人家的脚,紧忙道歉,“哎哟,对不住啊!”
“没关系。”
蒋明月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她很高兴徐卫彪能和自己同去部队,但另一方面她又对叶茫多了几分敌意:自己说服徐卫彪入伍,徐卫彪满不当回事,可叶茫一劝,徐卫彪立马递了申请表……
周秀莲抹了抹眼泪,指了指蒋明月问儿子:“这位是?”
“她是棉纺厂的女工蒋明月,也是厂长的女儿……”
徐卫彪话音未落,蒋明月就迫不及待地朝周秀莲敬了个并不标准的军礼、清秀的模样里透着些许莽撞的可爱。
周秀莲勉强笑笑,暗暗打量着蒋明月:小丫头长相周正水灵,气质单纯朴素,个头儿也刚好,最重要的人家是厂长的女儿,工人阶层和彪子还是比较般配的……
可当周秀莲听见徐卫东说的话后,所有想法瞬间烟消云散。
徐卫东:“妈,这回咱彪子能入伍,全靠人家推荐来着。”
“……”
周秀莲收回目光,淡淡地说了句:“哦,是啊。”语气再敷衍不过,脸上连一个勉强的笑容都再挤不出来了。
蒋明月没看出周秀莲态度的转变,仍热情而诚挚地解释:“不是的!阿姨,徐卫彪能入伍都是因为他特别优秀!他……”
“我们家彪子当然优秀了。”周秀莲不咸不淡地打断了蒋明月的话。
徐卫彪瞧出不对劲,未免气氛尴尬下去,忽悠蒋明月说女兵好像集合了并把她糊弄着推上了火车。随后,他拍着胸脯和周秀莲保证:“妈,您放心,两年义务兵,您儿子保准平平安安!”
“妈信你!”周秀莲忍下不舍,挥手说,“行了,赶紧上车吧。”
徐卫彪没动,有点心不在焉地笑笑:“没事儿,再等等吧。你俩要不先回去。”
“那怎么成!妈得看着你平平安安地出发,等你平平安安回来的时候,妈还得亲自来接你呢!”周秀莲知道儿子在等谁,眼下不愿意再较劲,就拉着徐卫东往后站了站,说,“妈就在这儿,等火车开了再回。你先上车吧,找个舒服点儿的座位。”
徐卫彪只好先登上火车,占了个站台这侧的靠窗位置,放好行李后立刻把头探出窗外四处张望。
在距离发车还剩几分钟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张鹏和叶茫,朝二人挥手大喊:“这儿!张鹏!叶茫!我在这儿呢!”
那俩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去。张鹏扒住火车窗沿,呼哧带喘地说:“紧、紧赶慢赶!可算是、是赶上了!”他瞧了一眼叶茫,由衷感慨,“叶儿,还得是你肺、肺活量……好!赶明儿我也,游……泳去!”
“你丫别贫蛋了!”徐卫彪火急火燎地说,“你俩什么情况,咋来这么晚啊?再晚点儿就发车了,两年啊,两年见不着我了就!”
张鹏岔了气,捂着肚子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
叶茫同样跑得一脑门子汗,却比张鹏强得多,她把一直钢笔递给徐卫彪,言简意赅地说:“拿着!写信!”
徐卫彪接过那支英雄牌钢笔,小心翼翼地收进衣服口袋里。这一刻,他有千言万语想和叶茫说,但最终只是凝视着她忍泪的双眼,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说了一句:“放心。”
仅仅两个字,却重于泰山。
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恐怕都计算不出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叶茫只知道徐卫彪说完之后,自己那颗怦怦直跳的心确实安定了不少。
“徐卫彪,你……”
有件事在叶茫心里压很久了,但直到此刻,她仍然不敢问出口。
徐卫彪知道叶茫想问什么,却也不敢替她把话挑明,心中荡着一股莫名其妙且难以言尽的愁绪。
二人沉默之际,张鹏突然穿着粗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彪子!彪子啊!呜呜呜——哥们儿就是,就是文凭不够,要不然肯定得想辙改个年龄和你一起去!彪子——”
“张鹏你丫哭起来怎么那么丧呢?行了别嚎了!一大老爷们儿嚎啥嚎……”徐卫彪伸手去擦张鹏的眼泪,结果擦了一手鼻涕。他倒不嫌,只是往张鹏新买的皮搂儿上蹭干净了手,说,“你就是文凭够我也不能让你跟着我去啊!”
“为啥呀?”
徐卫彪看着涕泪横流的张鹏,笑他:“傻样儿!”然后伸长了手去拍张鹏的肩膀,嘱咐他说,“这回换成哥们儿让你盯着叶茫了。她一姑娘家的,你可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否则等我回来我饶不了你!”
“那你自己保重啊!”
话音刚落,火车笛声就响起了。
车身缓缓驶出三五米后,叶茫突然记起刘大妈托他们带给徐卫彪的饭盒还在张鹏包里,于是焦急地拍打着张鹏的后背说:“坏了!饭盒!饭盒还没给他!”
张鹏撒丫子就跑,一边追赶那个车窗,一边往外掏饭盒,高呼:“彪子!彪子开窗户!彪子——”
徐卫彪听见动静又探出脑袋,伸手去接饭盒的同时问张鹏:“这啥呀?”
“饺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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