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阴山

徐卫彪和刁羽最终都留在南明军区第十一军23师72团某连。

二人闲聊时,徐卫彪得知刁羽也是燕阳的,只不过他经常在城东活动,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

“城东啊,我陪朋友去你家那片儿摆过摊儿,就去年冬天,在冰场卖可乐。”

“是你啊!我有印象,你们是那片冰场头一家卖可乐的。只是我那天去的晚了点儿,到冰场的时候你们都收摊儿了。”

敢情那会儿就差点见到刁羽了。徐卫彪感慨。

五一节前,徐卫彪终于将一摞信都寄了出去,给家里的、给厂里师傅的,还有给张鹏和叶茫的。尤其是叶茫,徐卫彪单独给她写了好几封信,特意在信封上注明“仅限叶茫拆阅,张鹏不许偷看”。

[叶茫,近来可好?你猜我在部队遇见了谁,你绝对想不到——贺!尔!清!他现在成炊事班班长了,全连队最会养猪的兵,见天儿跟别人吹牛逼说自己在老家有个闺女,胖嘟嘟的特别可爱!他做饭是不错,好多战士吃了他做的饭都胖了不少,我没有,我还是见了那张脸就烦……]

徐卫彪在这封信的背面画了一个凶神恶煞、举着炒勺的贺尔清,奈何画功太烂,叶茫看信时一度以为他画的是贺尔清养的猪。

[叶茫,你别担心,我在部队过得很好,还碰见了刁羽。我是想着,上辈子的恩怨就留在上辈子吧!何况上辈子的他也挺倒霉的,摊上那么一个老爹……唉,到了这辈子,一切就重新开始吧。我和刁羽开始互相看不顺眼,但慢慢就成了兄弟,毕竟一窝的狐狸,谁也甭嫌谁骚嘛!哈哈哈!]

几个月里,徐卫彪收到过家里的来信,棉纺厂也委托他师傅给他寄了回信。家里厂里一切都好,徐卫彪放心了不少。

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收到叶茫和张鹏的信,倒收到了挺多他们寄来的东西:西瓜泡泡糖、猪油糖、小淘气糖、提子饼干、无花果、风吹饼……至于那些不方便寄的东西就只有外包装,例如雪糕包装袋、小香槟瓶盖儿、贴在山楂罐头上的标签……

徐卫彪新奇又纳闷,下一封信里就写道:

[叶茫,你是带着张鹏又开了个小卖部吗?别光顾着寄东西,我在部队啥也不缺,你们寄来的那些糖果零食啥的全叫那帮小子抢走吃啦!奇怪,为啥总收不到你们的回信呢?另祝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来!]

有时等不及叶茫和张鹏回复,徐卫彪就又寄出去一封,内容很简单:

[叶茫,最近过得怎么样?张鹏怎么样?旱冰场怎么样?对了,代我向刘大妈问好!期待你们的回信!]

哪怕寥寥几句,他都坚持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出去,每次拿着信去收发室都会再三叮嘱收发人员。

在部队的日子每天除了按部就班就是按部就班,渐渐的,徐卫彪和刁羽也成了军中的老兵,并且因为秋季对抗演练中表现优异,而于一九八三年底被选去老阴山前线。

徐卫彪前脚出发,后脚收发室就收到了徐家写给他的回信。但很可惜值班员没能赶在部队发车前将信件送到徐卫彪手里,只能将信暂时收进柜中锁好,等徐卫彪从前线回来后再拿给他。

徐卫彪浑然不知,专心在前线修筑工事,紧密训练,休息之余依然坚持写信,把每封信都放在一个专门的铁皮饼干盒子里妥善收存。

有一次刁羽趁徐卫彪埋头写信时,蹑手蹑脚地来到他身后,看着纸上狗爬一样的字,突然爆笑出声:“我艹哈哈哈哈哈!彪子!你丫字儿也忒丑了!这咋还有拼音呢?哈哈哈哈,要不然我帮你写得了……”

“起开起开!用不着!”徐卫彪一边护宝贝似的将信纸压在怀下,一边言语轰赶刁羽,“你丫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赶紧滚!”

刁羽嗅出不对劲,阴阳怪气地笑了,诈说:“哟,劳驾我打听一下啊,您这情书是给谁写的啊?”

“一个朋友。”徐卫彪说完才反应过来,“去你的,什么情书!”

“朋友?什么朋友值得您这么费心思啊,在连队也就算了,这都到前线了,寄也寄不出去,还每天点灯熬油的写呐?”

徐卫彪略显得意地说:“当然是好朋友了!告诉你吧,我这个朋友就是一把刀,可以修枝剪叶,也可以防身,但我百分之百确信,刀尖儿永远不会对准我。”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你就这么相信他?”

“那必须的!”徐卫彪捡重点的和刁羽讲了讲他与叶茫的故事,最后言之凿凿地说,“要不是因为她是女孩儿,我俩早拜把子了。”

“合着说了半天还是姑娘啊?”刁羽笑着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地感叹,“哎呀彪子,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见徐卫彪没有接话,刁羽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几天后,刁羽又跑来找徐卫彪,手里还攥着纸和笔,一进营地帐篷就立刻奔向徐卫彪的床铺,把正在熟睡的徐卫彪给推醒了,急着说:“彪子快别睡了!醒醒,我有事儿找你!”

徐卫彪还以为要打仗了,“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结果发现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炮火声,拧着眉毛不耐烦地问刁羽:“干嘛啊你……”

他刚要躺下去就又被刁羽一把揪住衣领坐直了身子。

刁羽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找你有事,小事……”

“小事不要找我。”

“那就是大……”

“大事找我没用。”徐卫彪半阖着眼睛准备再躺,朝帐篷门口一抬下巴,说,“有事找连长去。”

“找哪门子连长啊!这事儿哪儿敢叫连长知道!”刁羽强行扒拉开徐卫彪的眼皮,抑制着内心强烈的激动说,“哥们儿恋爱了!”

“啥?!”徐卫彪瞬间清醒过来,一下子拍掉刁羽的手,大脑飞速运转:部队里都是大老爷们儿,刁羽能跟谁恋爱?他想了想,怀疑地打量着刁羽,突然眼睛一眯,问,“贺尔清来前线的时候带了一头新养的母猪,你该不会是看上那头猪了吧?要是偷猪,那哥们儿可以陪你……”

关于偷猪:徐卫彪有阵子特别讨厌贺尔清那张脸,每每看见都会联想到忠余楠的死。但理智又告诉徐卫彪,这两个贺尔清除了长相之外完全不一样,根本就是两个人,他对那个贺尔清的恨不该转嫁或迁怒于这个贺尔清身上。

可理性归理性,徐卫彪到底不是圣人,有时也会难以免俗地想:都是贺尔清,眼前这个既不能恨又不能杀,那么偷他一头猪撒撒气总可以吧!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拉着刁羽偷摸钻进猪圈里,把那头最肥的公猪给放跑了。第二天贺尔清到猪圈检查时气得大吼:“是谁偷了俺的猪?!谁?!谁啊——!!!”

好在最后猪找回来了。那头公猪跑到当地老乡家的庄稼地里拱坏了一大片白菜,被人发现后绑住蹄子送回了部队。虽说老乡并没有索要赔偿,但部队还是为此给了老乡一笔赔偿费以表歉意,刁羽也因此事写了人生中第一份检查。

“去你的!什么母猪,要偷你自己偷,我可不陪着你写检查了!”刁羽白了徐卫彪一眼,解释说,“是通信连的女兵来了,其中就有一个特别飒,也是燕阳的,说是之前在棉纺厂当女工。彪子,你不也是棉纺厂的么,你帮我给她写封信呗,就说我想和她认识一下,我实在没有写信的经验,在燕阳追姑娘我都打电话……”

徐卫彪越听越觉得耳熟,试探地问:“你说那人不会是叫蒋明月吧?”

“对对对!就是她!你咋知道的?”

徐卫彪不敢和刁羽解释蒋明月曾经追求过自己,含含糊糊地说:“啊,我俩以前……一个厂的。”

“真的啊?这不巧了么!我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刁羽乐得合不拢嘴,拉着徐卫彪就往帐篷外走,兴奋地说,“甭写信了,你直接带我去见她吧!”

“哎哎哎!鞋!我没穿鞋呢!不是我说你们大院子弟都这么莽的吗……”

徐卫彪被迫光着脚丫子跟刁羽来到了通讯连的驻地,正巧碰上蒋明月和战友出来勘探地形。

蒋明月一看见徐卫彪,立刻惊喜地喊道:“徐卫彪!”

徐卫彪有些心虚地瞟了眼刁羽:坏了,丫脸色都变了。他硬着头皮抬手和蒋明月打招呼,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那双行军鞋,又赶紧放下手去穿鞋,边穿边单刀直入地向蒋明月介绍说:“这是我兄弟,刁羽,他说想和你认识一下。”

蒋明月目不斜视地看着徐卫彪,眼睛里的喜悦都快溢出来了,还是身边的女兵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反应过来,客气地朝刁羽笑了一下,简简单单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刁羽虽然也很高兴,却已经不似刚才那样欣喜若狂了,显然,蒋明月对徐卫彪颇有好感。

“呃,要不你俩先聊,连长让我三点去找他,我看差不多到点儿了,我就先去了……你俩慢慢儿聊啊!”徐卫彪话没说完就紧忙跑走了。

刁羽和蒋明月聊了什么,徐卫彪不得而知,只知道天快黑了刁羽才回到营地帐篷,一副没精打采、蔫头耷拉脑的样子,跟吃了败仗似的。

徐卫彪好心劝慰:“追姑娘么,没有一蹴而就的……”

刁羽瞪着徐卫彪:“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徐卫彪:“啥沟?”

刁羽:“哼!对牛弹琴!”

徐卫彪:“酸文假醋!”

刁羽被子一蒙头:“闭嘴!睡觉!”

其实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蒋明月而产生任何变化。刁羽就是脾气一时上了头,徐卫彪不搭理他,晾他两天他自个儿又好了,屁颠儿屁颠儿地偷偷去找蒋明月了,徐卫彪也就落了个清净。

由于没有作战经验,连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安排徐卫彪和刁羽冲锋陷阵的,因此他们两人每天的任务就是训练体能、紧锣密鼓地挖筑工事并熟悉战区的每条线路。大道小路、关卡要隘,二人都牢记于心,为的就是战争一旦开始,他们能及时将弹药物资送到前沿阵地……

四月,狼烟四起,炮火连天。

徐卫彪把最后一封信放进了饼干盒里,这封类似于绝笔信的内容简短而沉重:

[叶茫,我要上战场了,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去。如果我牺牲了,这辈子就算是死得其所了,请你让张鹏帮我照顾好我妈!多谢!保重!]

战役开始前两个月,我军以炮兵对敌军进行猛烈的火力打击,攻占敌军阵地并清除其布下的各类军事措施,极大地挫伤了敌军的锐气。

然而敌军贼心不死,几个月来派出一群又一群冷血残酷的亡命之徒,像战斗机器一样不断对我军进行反攻,利用地雷大搞偷袭,行踪鬼祟,手段极为恶劣。

我军战士没有片刻松懈,饶是如此,仍于七月的某个浓雾弥漫的夜里被敌军那些“猴子兵”围攻在老阴山的一处名为“老虎口”的战略要地——那是我军供给线必经之路,一旦被封锁,意味着战备物资将难以运送到前沿阵地。

与此同时,老阴山72号高地也正与敌军进行着激烈的缠斗,战备物资绝不能断!

徐刁二人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夺回“老虎口”并将军用装备运送至72号高地。

连长起先不同意,但仗打到现在,伤亡已经难以计算了,只好含泪答应这两个并没有什么作战经验的战士带队上阵。

“活着回来!”

连长只对他们说了这四个字。

徐卫彪检查好枪弹,勾住刁羽的肩,对连长说:“保证完成任务!”

出发前,刁羽告诉徐卫彪:“如果咱俩只能回来一个的话,一定得是你。”

“别扯淡了,我死了还有我哥照顾我妈,你家可就你一个。”徐卫彪又想起什么,猴儿急地补了句,“我要是牺牲了,你必须每年都替我去看看我妈,可你要是死了,我可不管你爹啊!”

“滚犊子!你丫说的是人话吗?”

再狡猾的狐狸也敌不过聪明的猎人。

徐卫彪和刁羽每天反复背老阴山的地形图,甚至好多次半夜偷跑出来实地勘察,早就将周围的地形特点烂熟于心。因此他们选择埋伏的地点都格外隐蔽,那些惯常狡猾的“猴子兵”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到陷阱之中。

二人枪法都十分的准,又能巧妙地利用山石击退敌人,确确实实令敌军一时间不敢再行贸然之举。

“前面就是老虎口了。”徐卫彪伏身于树丛中和刁羽说,“据侦察兵报,敌军在此设了炮火,布防严密,论人数武器,咱都没法儿和他们硬碰硬,所以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自损八百。”

刁羽翻出随身带的地图,指着“老虎口”东南一带,说:“这儿生长着大片毛竹还有次生林,要是咱们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引诱敌军进入这里,再将炮弹打在那些毛竹上,就能提高弹片在空中的覆盖面和杀伤范围,别说八百,肯定能叫他们自损一千!”

“好,我带一部分人进竹林,你瞅准时机向敌军开火。”

“你丫是不是要抢头功?!”

“我他妈是那种人吗!”

徐卫彪知道刁羽说这话是想替自己进竹林,毕竟充当诱饵要冒极大的生命危险,很可能一去不回……他不再给刁羽说话的机会,直接带人钻上小路往毛竹林前进。

刁羽气得压低嗓子喊了他一声:“徐卫彪!”

徐卫彪头也不回。

两个小时后,敌军果然上钩,开始朝毛竹林开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充斥着整片竹林,然而当“猴子兵”们钻进林间后却并未发现我军战士的身影——徐卫彪机警敏锐、因时制宜,制造出动静并成功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后,立刻带领士兵沿小路退出了竹林。

刁羽紧接着带人冲了上去,借助地形优势向“猴子兵”发动几轮轰击,炮弹在半空被引爆,将敌军一网打尽并令其命丧竹林!随后,刁羽绕到后方与徐卫彪一行人汇合。

二人默契配合,最终成功突破“老虎口”,夺回阵地并将物资送至在72号高地作战的战士们手中。

至此,他们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但望着满山的光火交织,还有倒在战壕内外的战友们,徐卫彪决定要留下来,帮助在这里继续奋战的战士们夺回高地。刁羽与他不谋而合,舍生忘死地参与到轮动作战之中,几经凶险都化险为夷……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眼看72号高地就要收复了,我军的支援力量也已在赶来的路上。岂料敌军仍不死心,还要做最后的挣扎,竟派出死士乔装打扮成我军战士,身上绑着炸弹潜入我军驻地,欲与我军同归于尽。

第一个炸弹引爆时刁羽正好在旁边。只听巨大一声轰响,天旋地转、耳鸣不止,刁羽很快失去了意识并被掩埋在废墟之下,同时他的一只手臂被炸飞了……

战士们反应极快且行动有序地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才朝那些死士的头部开枪,竭尽全力避开其身上绑的炸药,以免造成更大的伤害。

尽管支援力量没多久就赶了过来,我军仍因此伤亡惨重。

徐卫彪怎么也想不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仅在眨眼之间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倒在了自己身边。这情景对他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和冲击,以至于战役结束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被噩梦困扰,被军医诊断为战后心理综合征……而在当时,徐卫彪只想找到刁羽。

“刁羽!刁羽——”

徐卫彪一边喊一边刨掘废墟上的泥土和碎石,不停地翻找了好久,直到十指都洇血才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刁羽。

当他终于把人从土堆里拉出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刁羽空空荡荡的右手手臂处伤口血流肉烂……

愣了,傻了,吓坏了,大脑无法思考,心脏被狠狠揪住,胃里翻江倒海不断涌出酸水……徐卫彪没办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仿佛所有感官都瞬间炸了开,眼前亦是划过那个场景:上辈子和刁羽在仓库茬架,他断了刁羽一只胳膊,好像……也是右手……

“兄弟你醒醒!别睡啊……醒醒!你他妈赶紧醒过来!”徐卫彪连吼带骂,用力拍打着刁羽的脸试图唤醒他,又慌张地把自己衣服上干净的部分撕扯成布条系在刁羽的伤口处,努力按压止血并说,“咱们赢了!咱要回家了!不能睡啊,刁羽,你听见了吗?不能睡!醒醒!你给我睁眼啊刁羽!”

刁羽本来已经没有求生的**了,昏迷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希望徐卫彪能够安全回到营地,告诉连长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这样的话自己就不算白白牺牲。

可耳边怎么总能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是……徐卫彪?

刁羽眼皮动了动,“彪、彪子……”

徐卫彪不敢落泪,怕泪水掉在刁羽的伤口上,万一感染了就真会要了刁羽的命。他撇过头说:“是!我是徐卫彪!刁羽,坚持住!军医马上来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

“扯淡!你丫命大着呢!死不了!”

“彪子,你别……骗我了,我要是真死了,你就帮我跟……跟我爸说一声……他儿子,没给他丢人!”

徐卫彪等不及军医过来,背起刁羽就往营地那边跑,咬牙切齿地回答:“要说你自己说!刁哲那老王八蛋,我他妈一句话都不会跟丫说的!”

“你才……老……王八蛋……”

“刁羽我告诉你啊,你丫把眼睛给我睁大了!你要是敢睡,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山头扔下去!”

刁羽没了右臂,重心不稳,屡屡从徐卫彪的后背滑落。徐卫彪只得卯足了劲儿,又在坎坷的山路上走得极为小心才没把刁羽摔下去。

“路那么远,我,我怕撑不住……”刁羽眼皮子越来越沉,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他趴在徐卫彪背上,用尽全力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彪子,这辈子能和你成为兄弟,我刁羽,没白活!”

徐卫彪脚下一顿,点了点头说:“是,兄弟。可你要是现在就死了,那就不配当我徐卫彪的兄弟,我也不认你这个兄弟,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又迈开步子朝战地医院奔去。

正是徐卫彪的这种坚持令刁羽慢慢重新燃起了斗志,对活下来的渴望犹如野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是啊,他刁羽没那么容易死,他能活下来,一定能活下来!

“彪子,你、你本事大……别松手啊!”

徐卫彪咽下泪,咬牙回应:

“好!谁松手谁孙子!”

……

战役于八月底告一段落,大多数伤兵都跟随部队回到了南明军区,徐卫彪就是其中之一。

他坐在军卡后座,看着身边一个个空位,内心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特别希望自己经历的这些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原本坐在这些空位上的人都还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

可惜身上隐隐作痛的大小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徐卫彪:这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残酷的事实。

军区营房里许多兄弟都没能回来,可名还是要点。

自那天起,操练场显得格外空旷,不知是不是无人应答的缘故,连长的点名声似乎总有回声,直到他念到徐卫彪的名字:“徐卫彪。”

“到!”

总算有了那么一丝生气。

连长含泪点头:“好!”继而念下一个名字,“刁羽。”

“……”

“刁羽?”

“……”

“报告!刁羽受了伤,现在还在医院救治。”徐卫彪瞪着一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不敢眨一下,掷地有声地说,“报告连长,刁羽命大,活着呢!”

万幸,仗打赢了,刁羽也活了下来,但他失去了一只手臂,又在军区的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渐渐清醒。

中秋节那天,军区组织各连队的战士们晚饭后在大礼堂观看文工团的慰问演出。徐卫彪本来不想去,刁羽自打醒来状态就特别不好,成天浑浑噩噩一句话都不说,就盯着空空的右臂处发呆。他怕刁羽想不开,说什么都要守在旁边,心想自己好不容易背回来的人,医生也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绝不能让丫寻了短见!

徐卫彪打完晚饭就跑回了病房,意外发现病房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正踮着脚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往病房里看。他走近一瞧,有些惊讶地叫她:“蒋明月?”

蒋明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清来人是徐卫彪后,她不大好意思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你在这儿干嘛呢?”

徐卫彪觉得奇怪,通信连在战役结束后就回去了,蒋明月这是特意请了假过来探望刁羽的吗?他们俩……

“我……”蒋明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见徐卫彪手里捧着的饭盒,忙问,“这是给刁羽的?”

“是。”

蒋明月近乎于明抢般夺过饭盒攥在自己手里,又问徐卫彪:“你不去大礼堂看慰问演出吗?”

徐卫彪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什么,笑了笑说:“去!我这就去,这不是刚去给屋里那位大爷打饭嘛!”他正准备走,忽又折回来小声提醒蒋明月,“那个,刁羽的右手……”

“我知道。”

徐卫彪没再说下去,转身去往大礼堂。

礼堂内,文工团正在表演歌舞《英雄赞歌》,刚好演到一段女兵独舞。

令徐卫彪再次感到意外的是,台上那飒爽优美的舞姿竟是出自他最熟悉的人——

“红梅?”

徐卫彪双唇颤抖着呢喃出这个久违的名字,心里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忍了半首歌的时间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他哭得很惨,抽抽噎噎的肩膀抖个不停,豆大的泪珠砸得满地是坑,却是将手握成拳抵在口齿间紧紧咬住不发出声音……这种无声哭泣最令人动容,连在台上表演的文艺兵们都忍不住偷瞥向他,暗暗猜测这名战士或许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失去了很重要的亲人。

不少战士都被歌舞表演所感动,想到失去的战友,低声的啜泣此起彼伏。直到下一个节目登场,气氛才有所缓和。

此时,徐卫彪听见身后有两名战士悄声谈论:

“那名跳独舞的女兵叫林红梅,外号军中‘一枝花’,听说是高知家庭出身,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里还有个一门心思要考协和医学院的弟弟,一家子都是优秀的人才啊!”

“她可真美!你说她要是有个妹妹多好,军营双生花!”

“得了吧,就是再多花儿人家也瞧不上你!甭做美梦了你!”

“嘿,说的跟能瞧上你似的……”

慰问演出一结束,徐卫彪立刻冲向后台寻找林红梅,站在候场区门口大声呼唤:“红梅!林红梅!”

声音大的堪比他上辈子在城南分局留置室里喊林志华一样。

周围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徐卫彪全视而不见,只注视着那扇门。

没多久,林红梅出来了,没来得及卸妆,身上也还穿着演出服。

她是白衣天使的时候就已经很美了,想不到穿上军装,更美!徐卫彪看着林红梅,突然语塞,提前想好的词儿居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想离开,同她面面相觑了好久。

直到听见林红梅问他是谁、找她有什么事,徐卫彪这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说:“没有,我就是……想重新认识你一下。”

“重新?我们之前认识吗?”

林红梅觉得这人好奇怪,相貌倒还算端正,就是言行举止透着不正常,得亏是穿了一身军装,这要是走在街上碰见这么个主儿,她绝对得绕着走!

徐卫彪从兜里摸出钢笔,又慌里慌张地管旁人借来一张纸,撕下一半写下自己的名字、家庭住址和部队番号,硬塞进林红梅手里,说:“以后你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联系我!”说完又把钢笔和另一半纸都递过去,“你也留个地址吧,赶明儿我写信给你。”

一九八四年电话尚未普及,更甭提什么传呼机、大哥大了,徐卫彪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系林红梅。

女战友见林红梅迟迟不回来,想着马上要谢幕了就跑出来催她。当看见那张纸条时,女战友一下子猜出徐卫彪对林红梅的心思,撺掇着林红梅也赶紧写下地址回应人家。

“哎呀你真是……”林红梅假装推脱两下,用娟秀的字迹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写下了文工团收发室的地址,然后把纸和笔还给徐卫彪,说,“你要写信就往这儿寄。”

“好!对了,”徐卫彪犹豫地开口,“你是不是有一个弟弟,叫林志华?”

“是啊,你怎么知道?”

徐卫彪有些无措地说:“我……我听说的。”

林红梅“哦”了一声就和女战友挽着手跑回到后台准备谢幕了。

徐卫彪将那半张纸视如珍宝般捧在手心里,心情复杂地愣了好半天。直到文工团全体谢幕完毕并乘车离开了军区,他才怅然若失地回到了病房。

蒋明月早走了,病房里只剩刁羽一人。

不知蒋明月说了什么,刁羽看上去状态好了许多,眼睛虽然是肿的,嘴角却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他左手捏着一张照片,是开战前他缠着蒋明月非要和她拍的合照,见徐卫彪进来,他主动打招呼:“彪子,来了啊。”

徐卫彪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傻愣愣地搬了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吃着蒋明月带来的苹果。

刁羽难得多问了两句:“你眼睛怎么了?怎么肿成这样了?”

“……”

“不会是为了我,伤心伤的吧?”

“滚蛋。”

这下刁羽就知道了徐卫彪没事儿,饶有兴趣地盯着他那肿泡泡的两只金鱼眼看。

“你甭看我,你自个儿也一样。”

“我这是高兴的、喜悦的眼泪,你能比吗?”

“我说你小子又活过来了是吧?前些日子谁啊一直半死不拉活的,合着我伺候你这么长时间,还不如蒋明月过来跟你聊会儿天啊?见色忘义!”

刁羽笑了笑,说:“我这不也是担心你么,你到底怎么了?看个慰问演出能看成这样?”正经没两分钟,他打量着徐卫彪,想到慰问演出大多来的都是女兵,又歪嘴一笑说,“该不会是见到那么多女兵激动了吧?”

徐卫彪白了他一眼,心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然后三两口吃完一整颗苹果,扔了核就往病房外走,边走边说:“回去睡觉了,明儿再来看你。”

回到营房,徐卫彪没有睡觉,也根本睡不着觉,趴在床上蒙着被子打着手电筒给写信。

[叶茫,我今天看见红梅了,我……我也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或许是想要弥补吧,我和她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我就想着万一她有需要,我能帮多少帮多少。红梅现在在文工团,战斗胜利了,文工团来慰问演出,她表演了歌舞《英雄赞歌》,跳得很美,我很激动。不怕你笑话,我激动得都哭了!眼睛肿得不像话,晚上去病房找刁羽,他居然说我是没见过女兵才激动得哭了。切,他看见蒋明月不是也哭肿了眼睛吗?还好意思说我!我和红梅那些过往,他压根儿不懂,我也没办法向他解释,但你是知道的,我……唉,我也不知道该说啥,总感觉有些人、有些缘分真是奇妙。最后,期待你的回信。]

第二天徐卫彪照常到收发室寄信,收发员好心提醒他:“同志,您这封信要是不着急,可以等十一之后再来寄,到时候就能享受义务兵免费寄信了,能省点钱。这是今年六月颁布的新规,那时候你们还在前线,没办法通知你们。”

徐卫彪见说话的人脸生,一番询问得知原来的收发员老郑请假回老家了,眼前这位是暂时顶替的,所以并不知道他向来要寄挂号信。

“没事儿,我不……”话说一半,徐卫彪正要给钱付邮费的手顿了住。

他想到林红梅,想到那会儿自己刚有了点儿钱就给林红梅买花、买漂亮裙子、买包、买钻戒……什么贵买什么,什么好买什么。

而现在,再不缺钱也和过去没法比。徐卫彪盯着手里的钱,默默把它收回兜里,又拿走了那些信,和收发员说:“不好意思,我过两天再来吧。”

明知道很多事情都该过去了,可潜意识里就好像还过不去,总想留着钱给对方花,自己能省一点是一点……

徐卫彪说不清楚自己这样到底是出于对林红梅尚未消弭的爱意,还是歉意。

(未完待续)

腻腻歪歪的感情戏还能写个一二,这种战事,呃……凑合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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