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彪到底是没有考上大学。
周秀莲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每晚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被子闷住脑袋以泪洗面,那张诚勇中学毕业证都快被她的泪水给洇透了。
徐卫东在家里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一句话说不对付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种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他心里就没有一天不骂徐卫彪:这臭小子倒是跑叶茫家躲清静去了!气死人了!
其实徐卫彪不是不想好好学习,但奈何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纵然他再认真再努力,终归是走不到学习这条道上。
徐卫东成天劝慰母亲:“妈,您别哭了,彪子没考上大学那是他的命,等他进了厂子,跟师傅学了手艺,不照样能养家糊口嘛!”但见母亲无动于衷,仍是躺在床上呜呜啜泣,他又说,“人家小叶也没考上大学,刘大妈不照样儿整天乐呵呵的……”
“呸!那能一样吗?!”一提到叶茫,周秀莲就来了精神头,“腾”地一下从床上坐直身子,吓得徐卫东一抖。
周秀莲边哭边骂:“我儿子就是因为那个叶茫才没考上大学的!都怨她,一天天跟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都把我儿子给带坏了!”
“妈!彪子是被拖拉机撞坏了脑子,那开拖拉机的又不是小叶!再说了就彪子那脑子,要是没人家小叶,他连毕业证都拿不着……”
周秀莲气得扑到徐卫东面前直拧他的胳膊:“真不知道你这胳膊肘儿是往哪儿长的!”等拧的没了力气,眼泪也流干了,她才又瘫坐回床边满腹怨气地叹道,“刘大妈家倒是,电视机也有了,电冰箱也有了……可你看看咱家!咱家有啥?!唉,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好不容易带大了你们哥儿俩,本以为总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风光风光吧,结果还……哎哟我不活了!”
这老太太咋油盐不进呢!徐卫东没了办法,无奈之下捂着胳膊站起来,说:“我今儿非把那臭小子给您找回来,让您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出出气!”
他一口气跑到叶茫家,发现大门敞开着,好奇地走了进去,紧接着就被满院狼藉给整懵了。
徐卫彪和叶茫都是一副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样子,一左一右站在院子中间隔着大约两三米的距离正无声地对峙,谁也不让谁,好像下一秒就要冲过去和对方茬架一样……
当看见叶茫手里攥的那把没剩几根苗儿的笤帚把儿时,徐卫东暗暗吞了吞口水,默不作声地挪到角落里站在刘大妈和张鹏身边小声地问:“他俩这是……”
“又打起来啦!”张鹏生怕引火烧身,只敢用气声告诉徐卫东,“一下午了,晚饭都没吃,你瞧彪子胳膊上的青,全是叶儿的杰作……啧,拦不住啊!”
“又为什么啊?”
“叶儿想让彪子进工厂,彪子不想去,非说要跟我跑南方做生意。”
徐卫东心说:打得好!
刘大妈满眼心疼地看着被叶茫摔到院儿里的东西,唉声叹气:“我还是头一次见叶丫头发这么大火儿!真吓人,你瞅瞅这摔的……唉,幸好都是被子褥子,拆拆洗洗还能用。对了,你俩谁先去劝劝他们?”
张鹏和徐卫东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吱声了。刘大妈撇了撇嘴,刚往前走了半步:“那个,叶丫头啊……”
“徐卫彪!你进不进工厂!?”叶茫突然大喊。
徐卫彪一派淡定坚决:“我说了我要跟张鹏南下做生意。”
叶茫直接朝他扔去笤帚把儿,准头十足,然后张牙舞爪地冲了过去。
“哎哟哟哟哟——”围观的张鹏和徐卫东赶紧跑上前,一个挡住徐卫彪,一个拦住叶茫。
徐卫彪冲他哥瞪起眼睛:“徐卫东!你胳膊肘儿往外拐是吧!”
徐卫东最近听不得“胳膊肘儿”这词,当即怼回去:“废什么话!人家是姑娘!”
徐卫彪:“哦,我忘了。”
“忘了”两个字的威力不亚于他说要南下,叶茫听见之后也不管打得着打不着,连挠带踹,大有乱拳抡死老师傅之意。
徐卫彪拔高了声调:“哥你瞅瞅!你们瞅瞅她还有姑娘样儿吗她!”
“行啦你快闭嘴吧!再说我都要揍你了!”张鹏忍不住开口。
徐卫彪高挑着眉毛:“嘿,张鹏!你丫见色忘义是不是!”
张鹏:“我见色忘义?明明是你不知好歹!”
徐卫彪:“咱俩是不是哥们儿!是不是铁瓷儿!都是男人你怎么向着女人说话呢!”
张鹏:“咱俩再是哥们儿再是铁瓷儿,那我也是先认识的叶儿!”
“你丫……”
最终这场乱战还是在刘大妈的一声呵斥下停止的。
“东子,你先带彪子回家。”刘大妈等徐家哥儿俩走出了大门才又说,“叶丫头,你跟我进屋,我有话跟你说。那个什么,张鹏,你帮大妈把被子捡捡。”
于是,小院儿里只剩下张鹏在苦哈哈地捡被子。
“叶丫头,你是不是喜欢彪子?”刘大妈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大妈的意思,甭装傻。”
叶茫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彪子呢?他对你……什么想法啊?”刘大妈从没和叶茫推心置腹地讨论过情感方面的事情,眼下猛地一提还略微觉得有点尴尬。
叶茫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大妈,您到底想说什么?”
刘大妈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说:“大妈知道你一心为彪子好,所以之前逼着他学习、逼着他考大学,可叶丫头啊,有时候一旦管得多了,好心也会办了坏事。大妈是觉得,彪子进不进工厂这事儿吧,他自己会拿主意,再不济还有你周姨帮他,你何必要上赶着替他做决定呢?你说你强求他进工厂,他真去了,赶明儿干得不顺心,再为了这事儿跟你闹僵了,你是不是又该伤心了?”
叶茫冷静下来一琢磨,自己确实是过犹不及了。她因为太害怕徐卫彪会过成上辈子那样,所以才在他高考落榜后第一时间想让他进厂当工人,一辈子踏踏实实、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也不失为一种平淡的幸福。
然而此时此刻叶茫突然意识到,刘大妈说得很对,虽然措辞委婉,但理儿没毛病:没名没份地干预人家家事,到头来只会不落好儿。
“我知道了,大妈,谢谢您点醒我。”
刘大妈看她是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摸了摸她的头,说:“你这孩子就是聪明,一点就透,而且心里对任何事都有正确的主意,所以你故意考不上大学,大妈也没说你什么,因为大妈知道人这一辈子有许多种活法儿,不止考大学一条路,而不管走哪条路,我的叶丫头都一定会让她自己过得舒心自在、让大妈安心,对不对?”
叶茫眼睛渐渐湿热:“大妈……”
刘大妈笑了笑,起身说:“行啦,你该忙忙你的去吧,外边儿的被子应该都被那傻小子捡完了,大妈还得把它们拆开,改天洗一洗呢。”
“我给您买新的!”叶茫不好意思地说。
刘大妈假装打了她一下,“挣点儿钱不容易,别瞎花,你要是真心疼大妈,赶明儿给大妈买两根蒜肠儿,大妈就好那口儿。”
叶茫傻笑着点头:“我现在就给您买去!”说完就跑出了屋。
张鹏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叶茫出来,急忙凑了过去,盯着她的眼睛问:“哭啦?”
叶茫嘴硬说没有,推着张鹏就往外走。
“嘛去呀?”
“买蒜肠儿。”
“都这点儿了,人家店早关门了!”
“我知道你有法子,两根蒜肠儿再弄不来,你别混了你!”
“得得得,上车吧。”
另一边,徐卫彪被徐卫东押回了家,进门前,徐卫东特意叮嘱他:“咱妈哭好几天了,等会儿进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小子最好过遍脑子!小叶已经被你气着了,可她再怎么说也还是外人,里面那可是咱妈!你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她为你伤心难过!”
这个道理,徐卫彪再懂不过。
他紧皱眉头走进屋里,看见母亲正抱着他的毕业证坐在床边发呆,佝偻着背疲态尽显,头上长出来许多白发,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苍老了许多……
徐卫彪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次依然挺混蛋的——叶茫出于某种不便言明的原因阻止他去南方没错,母亲希望他进厂干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没错,错的是他自己!分明还是他自己心太急了,急着想让母亲和哥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却忘了急于求成往往事与愿违,因此伤害到两个无辜的人。
徐卫彪心虚愧疚,不敢直视母亲,低着头小声说:“妈,我回来了。”
周秀莲回过神儿,赶紧擦了把脸,“彪子回来了啊……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碗面……”
徐卫彪拦住母亲,说:“妈,过两天我就和我哥去工厂,您放心,您儿子在哪儿都能混出个人样儿来,不会给您丢脸。那个,您早点儿休息,我还有事。”说完就走了。
徐卫东纳闷儿:这小子怎么就突然想开了?
……
徐卫彪回到叶茫家门口,逗留半天没好意思进院儿,最后是扒着大门往院里探头探脑了一阵儿才确定叶茫没有在家。
大晚上的估计她也走不了多远,兴许就是去附近散散心,等消了气就回来了。徐卫彪心想,然后在胡同里来回溜达起来。
等了一个小时,徐卫彪浑身上下被蚊子咬了大大小小不下几十个包,终于听见胡同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以及叶茫的说话声。
“停停停,你就别进胡同了,大晚上的,就您这车……蒜肠儿给我,你回去吧。”
“嘿,卸磨杀驴。”
“边儿去。”
叶茫左手拎着蒜肠儿,右手抓紧单背在右肩的书包带儿,哼着歌儿往胡同里走: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还挺好听。徐卫彪默默跟在叶茫身后。那时候胡同里路灯很少,他光顾着看叶茫,一没留神被石头绊了个趔趄,站稳后一抬头,叶茫不见了!
虽然最近治安还行,但徐卫彪还是担心起来,小跑着往前追了两步。
突然一道人影从拐弯处悠了出来,还带着半句骂声:
“我打死你个臭流——彪子?”
之所以说“悠”出来,是因为叶茫在看清跟踪自己的人是徐卫彪之后强行改变了出力方向,变得像只陀螺一样在徐卫彪面前转了个圈,最后还是靠着徐卫彪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呵,你刚躲得倒挺快……”叶茫嘀嘀咕咕的,感觉有点闪着腰了,一边揉腰一边检查蒜肠儿,“还好蒜肠儿没弄脏。”
徐卫彪捡起她的书包掂量了两下,“嚯,为个蒜肠儿至于吗?”
叶茫白了他一眼,伸手要夺书包。
徐卫彪把包往身后一藏,“还生气呢?”
“包给我!”
“我不去南方了,过两天和我哥进工厂。”
叶茫瞅了瞅胡同西口,阴阳怪气地说:“这也没出太阳啊!”
徐卫彪掏出砖头扔了,把书包背在自己身前,站在叶茫面前半弯着腰说:“扭着了吧?上来,背你回去。”
叶茫一怔。
“赶紧的,刘大妈还在等你。”
叶茫这才犹犹豫豫地爬上徐卫彪的背。
徐卫彪的小臂绕过她的膝窝,轻轻往上一颠,“勾着我脖子,别掉下去了。”
叶茫心脏跳的非常快,左手慢慢伸到了徐卫彪面前,右手轻扶住他的肩,还没来得及感受他的背膀有多厚实,就听他说:
“我感觉我现在就跟那驴拉磨似的,你这蒜肠儿就像是吊在驴前头的那根胡萝卜……
“……”
“要不你换只手勾吧,这蒜肠儿的香味儿闻着我都饿了。”
“……”
“叶茫,听见了吗?”
“驴不会说话,闭嘴吧徐卫彪。”
徐卫彪笑了笑,背着叶茫回到了家。
“你等等。”叶茫进屋拿了一盒龙虎牌清凉油给徐卫彪,“你后脖梗子上都是包,这个拿回去用。”
徐卫彪毫不客气地收下:“谢谢,等我进了厂子拿到工资,请你吃饭。”
徐卫彪向来说到做到,进厂干满一个月正好赶上十一,他特意换了班儿,拿着工资去找张鹏和叶茫,打算请他俩下馆子。
不巧的是,叶茫二十九号就带着张鹏去南方了,临走前特意叮嘱刘大妈别告诉徐卫彪,说是怕他心里发痒干不好厂里的活儿。
“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徐卫彪问。
刘大妈说,没有。
徐卫彪有点介意,这俩人怎么能一声不吭就抛下自己去南方了呢?尤其是张鹏,白请他喝那么多顿酒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他现在每天到点儿上下班,规规矩矩的从不惹是生非,有大把时间陪伴母亲和哥哥,带他们四处逛四处玩儿,虽然当学徒工资不高,但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凭自己劳动心安理得挣来的,他心里特宽慰。
但徐卫彪不主动招惹是非,不意味着是非不会主动来招惹他。
一九八一年底,棉纺二厂开表彰大会。徐卫彪因工作表现突出,群众基础又好,被评选为先进工人标兵并代表生产车间上台发言。
他刚念完发言稿,坐在台下的厂花金婷婷就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句:
“徐卫彪!我喜欢你!”
一下就给彪子架那儿了。
与此同时,坐在另一侧的厂长女儿蒋明月气冲冲地当众离开了。
礼堂内起哄声不断,厂长赶紧组织会场纪律。
徐卫彪莫名其妙地下了台,回到座位上问工友刚才说话的是谁。
“她你都不知道?咱厂厂花儿金婷婷呀!”
徐卫彪想了想,“哦,好像有点印象。”
工友啧了一声,说:“你可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咱厂,不,不止咱厂子,听说外边也有一大帮子人喜欢金婷婷,打破了脑袋追她呢!”
徐卫彪不禁好奇地看了金婷婷一眼,嘟哝说:“也没多漂亮啊。”
“她还不漂亮那什么叫漂亮啊?!彪子你好好瞧瞧,人家金婷婷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儿,就跟那电影明星似的……”
徐卫彪摇了摇头,心说:真不觉得,还没我手里的奖状好看呢。
他这辈子第一次拿到奖状,大会一开完就跑回家跟周秀莲显摆。
周秀莲高兴地说晚上给他炒肉片吃。二人乐呵没两分钟,徐卫东就黑着脸回了家,一进门就质问徐卫彪:“你跟那个金婷婷怎么回事儿?”
徐卫彪不以为意:“什么怎么回事儿,我压根儿不认识她。”
“那她怎么当众跟你说……说那样的话?!”徐卫东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太丢人了!
徐卫彪有点烦他,“你问她去呀问我干嘛!”
周秀莲没听懂,问徐卫东谁是金婷婷。徐卫东说:“就是我们厂一车间女工,长得是挺漂亮的,就是特招人儿,好多小伙子都喜欢她,而且我听说有好些混混儿都跟她走挺近的。”
周秀莲皱起了眉头,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徐卫东又说:“今儿在大会上,金婷婷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儿跟彪子说……哎呀,说她喜欢彪子!”
周秀莲吓了一跳,赶忙问徐卫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妈,我真不认识什么金婷婷,她跟我不是一车间的,顶多就是在厂子里打过照面,我都没跟她说过话。”徐卫彪开玩笑说,“谁让您儿子优秀呢,人家非要死乞白赖的喜欢您儿子,您儿子也没辙。”说完拿起奖状在徐卫东面前晃了两下。
徐卫东没好气地挥开了他:“行行行别臭显摆了,这奖状你哥我有好几张,赶紧收起来吧你!”
“不收,明儿我就给它裱起来挂咱家墙上。”徐卫彪一边说一边在墙上比划,“挂这儿好还是挂哪儿好呢……”
徐卫彪根本没把金婷婷的话放在心上,少女怀春嘛,可以理解,甚至当第二天晚上蒋明月也抱着一条亲手织了好久的毛围脖跑来跟他表白的时候,徐卫彪还是没当回事儿,婉言谢绝后就拿着张鹏寄来的信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刘大妈家里拆信去了,把人家姑娘一人儿留在了胡同口。
徐卫彪大声给刘大妈朗诵信的内容:“鹏儿说,他和叶茫在南方帮口岸公司的老板做自营出口生意,因为叶茫英文说得特别好,深受老板重用,有好几个大单子都交给了她去做。张鹏虽然语言不灵,但脑子转得快,会做生意,别人能赚一分利,他就能赚两分,二人默契配合,几个月来又挣了不少的钱,让我别太羡慕……”他大笑两声,说,“大妈您瞧啊,他俩气人可真有一套!”
刘大妈也笑,急着问信里有没有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有有有,这儿呢。”徐卫彪指着那歪七扭八的字,费劲巴拉地辨识着说,“说是今年元旦肯定回不来了,让您放心,春节前一定赶回来吃您包的饺子。”念完信,他差点儿累出一身汗,心说这字也忒丑了,一看就是张鹏写的。
几天后徐卫彪拿到工资特意去了一趟新华书店,从一堆美人挂历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出一本菊花封面的挂历,买回家挂在了墙上,又在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四日(除夕)上画了个圈儿,盯着圈儿嘀咕:“还有半个月啊……”
谁能想到就在这半个月里,徐卫彪终究是被麻烦找上了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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