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屿对着镜子将最后一丝碎发拢入发际，发胶的冷冽气息在空气中短暂停留。水龙头滴落的水珠在洗手池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伸手关上，水流声戛然而止。

手机在洗手台上震动，经纪人林薇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还有半小时，今天和你搭档的是沈星，记得多互动，但别太过。”

他简短地回了个“知道”，指腹擦过手机边缘。沈星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没什么具体印象。在这行十年，搭档过的主播多如过江之鲫，大多面目模糊，不过是流量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直播基地永远亮如白昼。周屿穿过长廊，两侧化妆间的门时开时合，飘出零碎的对话和笑声。他的休息室在走廊尽头，推门进去时，工作人员正调整设备。

“周老师，今天机位会多一个特写，记得偶尔看一下三号镜头。”

他点头，目光落在茶几上的台本。随手翻了几页，流程大同小异，只是互动环节多了几个设计好的梗。

“沈星到了吗？”他问。

“已经在化妆间了，需要先对一下环节吗？”

“不用。”

他习惯了在镜头前即兴发挥，台本只是框架，真能打动观众的，永远是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瞬间。这是十年直播生涯教会他的真理。

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一个娇小的身影探进来，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亮得惊人。

“周老师好，我是沈星。”

她的声音比周屿想象中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生疏。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你好。”周屿起身，礼貌地握手。她的手很小，几乎是瞬间就从他的掌心滑走。

“我很喜欢周老师之前的《夜航》系列，特别是关于城市孤独感的那几期。”

周屿有些意外。那是他半年前的作品，风格与如今迎合流量的内容截然不同。

“那系列数据一般。”

“好作品不只看数据，”沈星微笑，“有些东西能留下来，在心里。”

工作人员催促沈星去准备，她点点头，离开前回头看了周屿一眼。那眼神很奇特，像是能穿透他精心维持的表象，看见底下他不愿示人的部分。

直播开始前十分钟，周屿站在幕布后，看着沈星在镜头前做最后调试。她与工作人员交谈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化妆间因她的存在而显得明亮。她像是那种典型的“小太阳”型主播——永远明亮，永远温暖，永远恰如其分。

然而周屿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她嘴角的笑意会短暂消失，眼神掠过一丝疲惫，像演员在幕间休息的片刻空白。但那神情转瞬即逝，她又变回那个人群中的小太阳。

这发现让他莫名安心。原来她也不过是同行者，在这浮华世界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直播开始的提示音响起，周屿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

灯光炙热，镜头闪烁，他熟练地调整表情，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台下，沈星站在指定位置，等待登场信号。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她微微歪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是共享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然后她走上舞台，步履轻快，带着一阵微风和全场目光。

“大家好，我是沈星。”她对着镜头挥手，声音里的暖意几乎能穿透屏幕，“今天能和周老师合作，真是梦想成真呢。”

周屿配合地做出惊讶表情：“这么说你是我的粉丝？”

“当然，”她转向他，眼睛弯成月牙，“从您那段《夜航》时期就关注了，特别是关于城市孤独感的探讨。”

她重复了化妆间里的话，但这次在镜头前，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周屿微微一怔。

在直播行业，真诚是一种稀缺品，而此刻，他竟在她眼中看到了真实的闪光。这让他原本准备好的调侃哽在喉间。

“那已经是过去式了，”他最终说，声音比预想中低沉，“现在的节目更热闹。”

沈星注视着他，目光清澈：“热闹有热闹的价值，但深刻的东西不会因为时间而失去意义。”

有那么几秒钟，周屿忘记了正在直播，忘记了成千上万的观众。他只是在她的注视中，看到自己这十年来的变化——从追求艺术表达的青年，到熟练驾驭流量规则的老手。

然后她笑了，巧妙地转向镜头，开始与观众互动，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台本上设计好的一环。

但周屿知道不是。

直播进行得出奇顺利。他们的互动自然流畅，沈星的幽默感与周屿的冷幽默形成奇妙互补。她接得住他抛出的梗，也能适时将话题引向有趣的方向。

互动环节，按照台本设计，周屿应该对沈星说一句暧昧的台词：“今天和你合作，我差点心动了。”

然而当镜头对准他，看着沈星微微仰头等待的样子，周屿脱口而出：

“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你。”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这不是台本上的词，也超出了平时玩笑的尺度。导播间一阵骚动，他能想象林薇皱起的眉头。

沈星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她很快恢复镇定，拿起话筒轻声唱起了一段经典情歌：

“也许我该坦白/这一刻的不同/但镜头会记住/我们曾相拥——”

她的声音清澈温暖，歌词是她即兴改编的，既回应了他的话，又将气氛控制在恰到好处的暧昧与克制之间。观众席爆发出掌声和欢呼，直播间的弹幕疯狂滚动。

周屿注视着她，突然希望这一刻不是表演。

中场休息时，他走向她的休息室。门虚掩着，他听见里面传来低语。

“刚才太险了，下次别这么即兴，”是沈星经纪人的声音，“公司只安排这一次合作，别节外生枝。”

“我知道，”沈星的声音平静，“只是效果而已，别担心。”

周屿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效果而已。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回到直播现场，沈星已经就位。看到他时，她依然微笑，但那笑容里多了一层他读不懂的东西。

下半场直播，他们依然默契，但某种无形的屏障已经立起。

直播结束的瞬间，灯光暗下，欢呼声远去。周屿看着沈星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离开，她没有回头。

卸妆时，他接到林薇的电话。

“数据很好，破了本月记录。公司可能会考虑再安排合作。”

他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过沈星那边接到新任务，明天飞成都，有个长期项目。”

他放下卸妆棉，看着镜中的自己。额角有了细纹，眼神不再如十年前清澈。

“知道了。”

夜已深，周屿独自离开直播基地。城市灯火辉煌，却照不亮心中的某个角落。手机里，直播片段已在网络上疯传，观众们为那句“喜欢”和沈星的即兴演唱疯狂。

但无人知晓，在那句半真半假的告白里，在他三十多岁、早已学会不对这行业真情实感的年纪，有那么一秒钟，他是认真的。

他打开沈星的社交账号，最新动态是她站在机场的照片，配文：“奔赴下一场山海。”

周屿关上手机，抬头看着城市上空稀薄的星光。

交会已经结束，他们各自回归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