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蕴站在自动售货机前,脑中不断复盘几个小时前在办公室与叶女士的对话,在旁人看来,她好像是静止在了一个独特的空间,唯有她眼中事物是运动的,其他的一切都静止了。
在她盯着地面默然思考之时,脸颊传来冰凉的感觉,她扭头看去,入眼先是一瓶外表布满雾气的矿泉水,在矿泉水之后,是谢孜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你的水,不及时拿的话是要被坏人掉包的。”他兴许是刚刚吃过糖,甜腻腻的橙子味随着他的话扑面而来,配上他的笑脸,就像在炎热的太阳下打开了一瓶橙子味的汽水,世界一下变得清爽起来。
谢星蕴接过,“谢谢”二字还未说出口,谢孜便先她一步问:“明天是每月医院组织去孤儿院的时候吧?我可以去吗?”
谢星蕴回:“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主任。”
“我问过了,主任说你是主负责人,让我来问你。”谢孜耸肩,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一张递给谢星蕴,见她接过,他便用另一张缓缓擦拭着手上残留的水滴,末了抬起头摆出一副可怜样,“而且,你是我老师啊,老师出门怎么能不带徒弟?你忍心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谢星蕴目光被他手头上的动作吸引,只见那纸巾擦过他手指的根根关节,修长白净的手在洁白的手纸映衬下更显秀丽。
没看多久,谢星蕴便移开目光,捏着手里的水瓶和纸巾,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忍心。”
谢孜眯起眼,面上笑容不减。
谢星蕴目光转移的方向,逐渐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这里是患者公共活动中心,由半透明的玻璃隔墙围着,内里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圆桌和小凳子,四周还放有架子,用来放一些图书、积木、玩偶之类供给患者们缓解心情,娱乐用的物品。
那孩子正静坐在一张红色小凳子上,他面前的蓝色小圆桌上摆着谢星蕴从他家里给他带来的日记本,少年拿着笔,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时不时在纸上写些什么,时不时又开口说着些什么。
谢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刚刚他说想来这里,我就带他过来了。”
他回过头用同样的目光看着谢星蕴,轻声说:“无论发生了什么,给他点时间吧?他们会一起跨过这个难关。”
谢星蕴收回目光,一本正经地朝面前人点点头:“当然。在之后的阶段,小满会进行催眠治疗,最终目的是使他们能更好地相处。待会你去问问孩子的意愿,看看他是更想在家里还是在医院,还想不想去学校,想不想参加考试。”
她顿了顿,补充说:“告诉他,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他妈妈都支持他。”
谢孜面上始终带笑,听她讲完这些话后,他痞气地开口:“我不要~你很关心他,当然要让他知道。而且这也是他妈妈让你转交的话吧?我说可就没那个味道咯。”
谢星蕴淡漠的瞥了他一眼,说:“我不是你老师吗?”
谢孜笑着狡辩道:“有人言:仇人的话反着听,友人的话跳着听,亲人的话顺着听,老师的话选着听,爱人的话全都听。如果你是我老师,我当然是选着听啦。如果你是我……”
“歪理。”谢星蕴及时打断,不再搭理他,抬脚走向活动中心。
她从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了男孩身旁,打开书页慢慢地阅读起来,二人就这样各做着自己的事情,气氛闲适又融洽。
十几分钟后,冷楦先开口了,他皱着脸,犹豫着问道:“她……走了吗?”
谢星蕴放下书,正眼注视着他,缓缓点头,以陈叔事实:“走了,短时间内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她问:“你早就知道了吧?她的异常。所以才会要求冷桓不要在她面前出现?”
冷楦紧抿着嘴,低头看着写满文字的日记本,手指不断摩挲着页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眼里皆是复杂的情绪:“父亲的去世,很大一部分是她造成的,或者说,是那个‘她’造成的。”
距冷楦回忆,他出现之时,母亲就已经离开父亲有两年的时间了,这两年父亲萎靡不振,整日醺酒,精神状态堪忧。
“但他骨子里是个软弱的人,”冷楦语气讽刺,眼里闪过一丝冷冽,“他只敢把所有的气、所有的怨恨全都释放在自己没有能力抵抗,且同样软弱的儿子身上。”
于是他出现了,他不惯着他,也不怕他,他的目的是保护自己栖息的这个身体。他不会傻到用武力压制,毕竟成年人的身体与儿童的身体在力量上有本质的区别,他用他擅长的智取,在那个男人清醒时,给他制造恐慌,让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变异’了。
“果然是懦弱无能的人,听到这种话吓得他几天都不敢见我。”冷楦嗤笑两声。
两人面上平静的生活了几年,父亲虽然还是酗酒,但却不再对儿子有身体上的伤害,最多是口头上恶毒地咒骂,当然,这种纸老虎的操作,冷楦本人并不在意,也不会让冷桓听到。
父亲的死,是一个巨大的转变。
“他是自杀的,上吊,窒息而死。”冷楦平静的叙述着,好像这些只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一样,“在他自杀之前,见过她,并且见的是那个‘她’。”
谢星蕴明白,那一定是叶悠,那个凶狠的、具有强烈施虐兴趣的叶悠。
她问:“你怎么知道?”
“遗言。”冷楦说,“他自杀后,我在他房间里,找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心爱的妻子说,我这么做,她就会回来。我们会在上帝门前相遇,共同步入神圣的殿堂。”
那天之后,冷楦开始观察这个面上看起来温和友善的母亲,在她即将带他们回国前,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也是两个人,良善的表面下隐藏着可怖的内里。他不确定哪个是主,哪个是宾,不确定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让冷桓躲起来,是为最佳之举。
冷楦说完,又轻微地叹了叹气,开口皆是嘲讽,只不过这次嘲讽的是自己:“我还是没有能力,把他保护好。”
谢星蕴轻声说:“你做得很好,他这几年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冷楦摇摇头,忧郁的眼里夹杂着一丝沉痛:“我隐藏了很多年,所有的事情,父亲母亲之间的恩怨,母亲的怪异,马上了,马上就能离开她了,两个月前我还在想着这句话。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冷桓不知道前因后果,在他眼里,他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问题,我可以做到不在乎,可是他不行,所以他很痛苦。”
“他觉得只要自己消失,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本就是不理智的想法。”冷楦想到什么,嘴角勾起小幅度的弧度,“刚进医院时,我生他的气。我觉得他不该这样,不该为了那个女人伤害自己,这不值得。”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继续说,“他爱她,所以不愿意看她受伤害。”
爱,本身就是最无私的存在,足以让一个人忘记自己。孩子对母亲的爱更是这样。
“他也爱你,”谢星蕴说,“所以一定不会希望看到你自责的模样。”
“但我更希望,他爱自己。”冷桓回。
谢星蕴愣了愣,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看向那双坚定的眼,碧蓝的眼中好似蕴含着大海,无私无瑕,无边无际。
她放低声音,柔声说:“会的,它会爱自己的,因为你也爱他。”你们本来就是自己。
“让我跟他谈谈吧?”谢星蕴问。
冷楦点点头,摇身一变,那个腼腆羞涩的小少年出现了。
他笑得很灿烂,也许是刚刚跟哥哥聊到了开心的事情,又或许是因为今天天气很好,小花园里的向日葵绽放得十分绚丽。他似乎丝毫未受到今天妈妈到医院闹事的影响,又或者是他哥哥根本没让他知道这件事。
“姐姐好!辛苦啦,麻烦你们帮我们从家里搬了这么多东西过来。”他揉了揉后脑勺,害羞的笑着。
谢星蕴动了动嘴唇,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要说什么。
好在冷桓率先开口,为她解了难,他小心翼翼地提问着:“姐姐,哥哥跟我说妈妈今天来医院了,她有没有……让你为难啊?”
谢星蕴摇头,她将手轻放在少年头顶,拍了拍,感受着他柔软微卷的发丝拂过手心,她忽然就明白了困扰她许久的疑问:长辈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做这个举动?
“你相信我吗?”谢星蕴问。
冷桓猛地点头,用比平常大两倍的声音回答:“当然!”
“她曾经做了一些让你伤心的事情,说了一些让你伤心的话。如果你相信我,你就要相信,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很棒的孩子。相信我,她会让自己过得很好,她也希望你过得很好。在你们再次见面的那天前,跟哥哥一起好好生活吧,好吗?”
“妈妈……她真的接受我吗?”冷桓怯生生的问,他想起那些黑暗的场面,妈妈那张疯狂的面孔还浮现在他眼前。
这个问题,谢星蕴其实并不确定,也许,在她真正接受自己那天,她才会真正接受自己的儿子吧。
但在这个孩子面前,在这个被过去的创伤不断腐蚀,又不断治愈自己的少年面前,她希望让这个快乐来得更快一些:
“当然。”
—
活动室外的谢孜,正抱着手臂歪斜着身子靠在墙上。
里面的每一幕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谢星蕴将手缓缓放到那少年头上,用那双纤长白净的手轻轻顺着少年的小卷毛时,谢孜看到她脸上自然流露出的,可能连她本人也没发现的,一抹浅浅的微笑。
很轻,很温柔。在以冰霜般的外表为常态的情况下,谢星蕴不经常露出的笑便更吸引人,像冰川上方露出的一抹艳阳,虽不足以驱散周遭的寒气,却将整个冰面照得波光粼粼。
她有些变了,又始终没变,谢孜心想。
他恍然想到初见那天,她也是这样坐着,他也像这样站着,她在看书,而他在看她。没有明月也没有骄阳,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一天,却因为遇见而变得特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