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声音?”陈奉白也听到了。
那声音很是稚嫩,像一根纤细的银针,天真而急促地刺挑着人的耳膜。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和忧虑。
严知行抬脚便走:“听上去是小孩子,去看看。”
尖叫声断断续续,时远时近,藏在高高低低的瓦房之间,穿梭不定。
兜了能有三五个圈子,严知行才在一间破屋的墙角发现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儿。
她穿着一件过时的蓝花棉布衫,一双粉色塑料凉鞋,干枯发硬的短发蓬在鬓边,包裹着一张黑面饼似的脸。
她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串毛茸茸的小黄鸭子排队散步。
严知行松了口气,看来不是遇到了危险,只是小孩子顽皮爱叫罢了。
岂知就在这时,小女孩忽然抓住了其中一只鸭子,牢牢地握在手中,嘴里又崩裂出熟悉的尖叫。
小鸭子的身体几乎被捏成了一块诡异弧度的肉团,在她手中不停地挣扎,嫩黄色的嘴里发出虚弱的呻吟。
陈奉白三两步上前,抓出女孩的手腕逼她放手,冷冷的口吻里是出人意料的压迫:“你在干什么?”
女孩对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置若罔闻,依然是埋头尖叫,大有要用音波攻击制住眼前这个一米八大高个的架势。
严知行走过去,蹲下身扶起被她扔在地上的鸭子,看着它一瘸一拐地去追队伍,才发现这只鸭子的脚被摔跛了。
他摸摸小女孩的头:“小姑娘,为什么要欺负小鸭子?”
大概是嗓子也哑了,面对严知行的询问,她停止了尖叫,怯怯地看着他。
奇怪的是,这双眼却没有什么焦距,藏在一头乱发里,像两枚失去了光泽的珍珠。
陈奉白放开她的手,蹙眉道:“你是不是……”
“啊!啊——”
陈奉白扭曲着脸捂住了耳朵,给了严知行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
没想到严知行在这种方面竟然颇有耐心,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女孩儿的后背,轻声哄道:“没事,没有怪你,不要害怕……”
女孩的尖叫居然是薛定谔的尖叫,这会儿还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智慧如陈奉白,一时间也没看出这可疑的开关究竟是哪一个字眼。
难道是他长得比较凶吗?
讲道理,他再凶神恶煞也没这小女孩徒手捏爆鸭子的胆子。
严知行尽可能地放柔声音,不吓到她:“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女孩没有反应。
严知行牵住她的手站了起来:“你家在哪里,认识路吗?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手指了一个方向。
竹坡村规模不大,房子基本上都是高高低低聚在一块的,她点的那个方向却一目了然,只有一间孤零零的两层瓦房。
说句不好听的,特别像乡村闹鬼电影里被冤死的女人生前住的灰暗小阁楼。
严知行背上窜起一股凉气,大中午的太阳都晒不干这点儿阴森。
一时间,手上牵着的仿佛都不是小女孩,而是一个引君入瓮的鬼娃诱饵。
他再一次对自己该死的脑补能力表示服气,无奈看向陈奉白:“陈老师,麻烦护送一下。”
陈奉白则抱臂站在一边,眼睛里满是戏谑之色:“护送谁?她还是你。”
严知行面不改色:“她。”
“没什么兴趣。”陈奉白低头摆弄相机。
严知行道:“快点。”
“求我。”陈奉白转头拍隔壁的鸭子。
严知行晓之以理:“你不觉得她一个人在这儿很危险吗?”
“还好吧,我觉得鸭子可能更危险一点。”
严知行动之以情:“只是帮个忙而已。”
“那也要看是帮谁的忙。”陈奉白挑眉,“我不是很想帮她。”
严知行对峙般地跟他对视良久,终于败下阵来:“就当是帮我。”
“行!走吧严老师。”陈奉白愉快地答应了。
严知行:……
这人是有什么奇怪的官瘾吗?一定要别人示弱才来劲儿。
山上的小屋显然不是真的恐怖片案发现场,没有红嫁衣女鬼也没有吃小红帽的大灰狼,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光线不好的旧房子。
奇怪的是,屋里没人。
严知行领着小女孩逗留了一会儿,里里外外检查过一边,才能确认这地方确实是个住宅。
刚嘱咐好她不要再乱跑,准备离开时,就见门口一只猫飞快掠过,撞翻了一个不锈钢脸盆。
女孩又被刺激到了,开始不要命地尖叫。
严知行正打算进屋安抚,就被一只手拉住了。
严知行转过头,只见陈奉白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干吗?”严知行不明白他的意思。
“别管了。”
“为什么?她在尖叫,在害怕。”
陈奉白没有说话,强硬地把严知行拽下了石阶,拎到大路上。
山路高低不平,因为向下的惯性,严知行被他没有章法地拖着,只能一步步跟着下去,连刹住的机会都没有。
好容易停下,严知行愤怒地甩开他的手,质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有话能不能说清楚?没有谁天生是来猜你的脸色的!”
这力道不小,陈奉白被他甩得晃了一下身形。他张了张嘴,似乎在说服自己说出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顿了顿,他道:“严大主持,慈悲心不是这么用的。”
还以为要说出点什么不得了的理由,值得他这么慎重,敢情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玩意儿,严知行几乎要被气笑了。
“我不是佛祖,不敢标榜自己慈悲,只是尽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你就这么大意见?”
“你能尽什么力量?你以为她知道你在帮她,然后对你感激涕零?”陈奉白伸出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她这里有问题,连自己都不认识。”
严知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所以呢?看到一个小女孩儿这么无助,连安慰两句都不行吗?”
“我说了,她根本不懂你的安慰。”陈奉白也犟起来了,“换句话说,你现在指天指地骂她一顿,跟好声好气哄她一顿,效果没差别,在人家耳朵里都是听了个响,懂了吗?自我感动有意思吗?”
严知行皱眉:“你怎么知道?”
“呃……”陈奉白有一瞬间的卡壳,“看出来的,她一看就是精神有点问题。”
“精神有问题的人更应该得到关照不是吗?”严知行看着他的眼睛,“连你都希望我在你难过的时候安慰你,虽然看上去也不是很需要。”
陈奉白:“谁说我不需要?”
“那你又凭什么说人家不需要?”
“我!……”陈奉白神色复杂,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严知行居然是个很有爱心的人,还是个在这方面颇为执着的人,虽然这爱心的释放方向跟他理想中的完全背道而驰。
沉吟半晌,陈奉白道:“因为杯水车薪,因为给不够,他们要吃,要穿,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注定就要依附于别人,一辈子都是别人的拖累。他们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不是你三言两语说句好话就能解决问题的。”
严知行道:“是,没错,但他们有生命,他们是人!医疗技术的进步让他们有了康复的可能,你又凭什么……”
“康复的可能?”陈奉白冷笑道,“你看到的是那些知名医院精神科里的人,是,他们有钱,有资格穿上病号服,躺到病床上,有一个主治医生,一堆护士追着喂药,他们是有康复的可能。但世界上只有他们吗?”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不住地起伏:“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是像刚才那孩子一样的人,他们的父母就是精神病,两个大精神病生出一个小精神病,哦,农村人不懂这些,所以他们往往有另一个称呼,叫做‘傻子’!什么是傻子?就是那些穿着破衣服啃烂泥巴的人,那些莫名其妙撒泼尖叫讨所有人厌烦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你口中‘康复的可能’又在哪?可惜的是这些人你看不见,因为他们死了,连造个坟来吓你的可能性都没有!”
陈奉白一口气说完,嘴唇有些发抖,甩下严知行向前走去。
说来惭愧,看见严知行脸色铁青的模样的时候,他竟然有点不敢面对。
其实归根到底,严知行又做错了什么呢,乃至于需要承担这样一份严重的指责?
只是选择了向弱小的人伸出手而已。
平心而论,自己就没有需要这双手的时候吗?正如严知行所说,他在悲伤难过时,不也在可怜地乞讨旁人的关怀宽慰吗?
陈奉白走得飞快,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风刮在耳畔,眼前的道路被模糊成大大小小的色块,他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
身后模模糊糊传来几声呼唤,似乎在叫他的名字。
“陈奉白!”严知行小跑着赶上他,“你又发什么疯?”
听到这句话,陈奉白干脆自暴自弃道:“对,我就是发疯!关你什么事?”
“你站住!”严知行拽住他的胳膊,强制他停了下来,随后猛地一怔。
“你又哭了。”
这俩货怎么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吵架的路上……
钝感小严被迫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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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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