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如风

严知行循声看去,看见那是厂房所在坡下的一幢老旧民居,开门的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有着深山里多有的精瘦干练的气质。

老太太背驼得厉害,声音却依然洪亮,自下而上对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点没虚:“你们干什么的?

严知行以为这是茶厂的主人,怕人家觉得他们是来干些什么不得见人的勾当,忙道:“我们过来旅游,四处转转,误打误撞找到这里来的,您不要误会。”

“啊?”

老太太文化水平不高,普通话也听不太懂,严知行这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外蹦,对她来说跟鸟语没啥区别。

人一旦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就会着急,一旦着急,本来勉强支撑的那点塑料普通话也就碎得差不多了,彻底炼化为方言,叽里咕噜地跳出来一串,成功把对手也带进了沟里。

这回轮到严知行“啊?”了,转头问陈奉白:“她说什么?”

陈奉白同样丢了堆叽里咕噜的鸟语回去,然后对严知行说:“她问我们是不是找这里的厂长老方,说他前年年底就走了,这里没人了,我们走吧。”

“哦。”严知行被他牵着手,一步步上坡,步子挨得近了,有时候会撞到陈奉白的后脚跟。

陈奉白领着他上了茶厂的后山,没多远就是一片茶田。

安山以茶闻名省内,一路看来,严知行发现这边梯田上种得最多的就是茶,还能看见零星在其间的采茶人。

他随手揪起一片嫩芽,放在指尖摩挲,道:“老厂长走了,不干了,搬家了?这边茶叶还蛮好的,是市场不行了吗?”

如果是因为茶叶售卖问题,现在电商网络这么发达,直播带货养活了多少穷乡僻壤的农民,安山被官方节目一宣传,还有橙子不白这种大博主引流,合作共富的牌子一挂,视频的货架橱窗一上,总是不愁销路的。

可能是他声音轻,陈奉白没有听见,正当他要问第二遍的时候,却见他已经拣了个高处的水泥平台爬上去坐了,还冲他喊道:“上来吗,上面风景好。”

严知行当场愣了一会儿,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要。”

因为陈奉白爬上去踩的玩意……那他妈就是跟破铁管。

没错,甚至不是梯子,只是一根管子,看起来薄脆薄脆的那种。

也许还没爬到一半,就逼得它提前寿终正寝了。

这么看陈奉白还挺有手法,不,脚法,窜上去用不了两秒,管子都没反应过来。

或许是个跳钢管舞的好苗子。

严知行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从橙子不白早年视频来看,谁说一定没有尝试过呢?

陈奉白还在那里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怂恿:“来呗,这点高度也怕啊?”

激将法也没用,严知行心说谁不知道你山里野大的,皮糙肉厚,上树下地能爬耐摔。

不过走了将近一上午确实也累了,他找了块平整的石阶,用湿纸巾抹开上面的土灰,接着垫了几张干净的纸,这才抱着包坐下。

陈奉白在上面看着他这一同操作,“啧啧”称叹:“不是吧严大主持,这么讲究?不愧是城里文化人。”

严知行淡淡道:“嗯,是比不上山里的猴子灵活。”

“嘴巴挺毒。”陈奉白笑骂一句。

严知行道:“我刚问你的问题听见了吗?”

“你问我啥了?”

“问你老厂长为什么走了,要是这边生意不好的话看能不能了解一下情况,后续跟节目组跟进一下,改善改善当地……”

他还没说完,陈奉白就笑了出来:“‘走了’还能为什么,老了,过世了,说得不好听点,死了,这个我估计改善不了啊。”

严知行恍然发现是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对于这种过世的人,他习惯的说法是“没了”。

“难道整间厂房就只有厂长一个人?他去世了就没人接手,直接关停了?”

陈奉白想了一阵,道:“我很多年没回来了,后面的情况我也不太知道,我小时候,茶厂里工作人员就不多,管事的就是那个老方,他还有个儿子,比我大个几岁,就负责给他老爹打下手。但说实话,茶毕竟不是个一年到头的生意,忙的就固定某段时间,那会儿就招些村里人过去帮工吧。”

严知行道:“这么说还是个家庭作坊。”

“真厉害,你说对了。”陈奉白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语气夸张得就像在哄幼儿园小朋友,“老方明显就是这个家庭作坊的主心骨,他儿子没他老爹那么上心,估计也没想着要继承衣钵吧,老爹没了就自立门户去了呗。”

严知行感叹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确实也不能强求。”

“是的。”陈奉白从水泥板角落里截了一根迎风招扬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结束了它顽强的一生,“农民要看老天爷脸色吃饭,又不赚钱,所以现在安山人都在往外跑,没几个愿意留在大山里——基本上往南跑江城,往东跑你们襄城。”

严知行笑道:“我们?我不是襄城人,没本事出生在这么好的地方。”

“是吗?我看你挑餐厅的口味还有口音,都挺像襄城人的。”陈奉白挑眉看他。

“襄城人有口音?它应该是全国最没有口音的地方了吧。”

“嗯。”陈奉白没有否认,“你的口音就是没有口音。”

严知行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陈老师,你还记得我是干什么的吗?”

“哦对,差点忘记了,你是主持人来着。”陈奉白笑笑。

“主持人必须普通话一甲,我要是有口音你也就不会认识我了。”

严知行话只说了一半,其实他是有口音的,只不过处在一个可以随意开关的状态。他语言天赋很好,出门在外普通话,回禾县老家用方言,大学里考了专业英语证书,除此之外还自学了几门小语种。

陈奉白懒洋洋道:“所以你是哪里人?”

只见他已经把刚刚叼着的狗尾巴草给捋秃了,还不失好心地把种子洒在风里,帮它开枝散叶,两条腿悬空晃荡晃荡,笔直修长的线条看得严知行一怔。

“江城人。”他道。

“哈!”陈奉白笑了,“严老师,你这投胎本事也没你说的那么差。”

诚然,襄城和江城堪称东部沿海地区双子星,只不过前者小而精,指甲盖大小的面积,人口却多到爆炸,经济发达得不要命。

与之相比,有**个指甲盖那么大的江城还是逊色一筹,角角落落有很多没发展起来的地方,尤其是教育资源方面,整座城都是怎么地狱怎么来,所以只能认了这第二的位分。

很不幸,禾县作为一个靠近襄城的边缘小地,江城懒得管,襄城管不了,还集齐了江城内部的两大Debuff,一边经济算不上优秀,一边又享受着卷生卷死的待遇。

严知行诚恳道:“虽然没那么差,但也没好到哪去,跟生来享福的人还是有点距离的。有时候,一穷二白的人反而比卡在中间的人好,能豁得出去,反正也没什么可丢的了。”

“这倒是。”陈奉白道,“这么看来,我就是那个一穷二白的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嘛。”

严知行道:“你那车比吉普贵吧。”

陈奉白摸了摸下巴:“确实。”

严知行笑道:“可见你赌成了。”

他就是典型的“卡在中间的人”,出身不贵不贱,生来就要走上大众路线,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身后。

想要试试别的路?对不起,不可能。上面的路,没钱没人脉,走不了;下面的路,一旦有往那的苗头,“不学好”“没出息”“坏家门”等指责闻着味就来了,等着被唾沫星子淹死吧。

像是一条刻得很深的路,偏航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哪怕你初始有心,又怎么能确定自己能在这种异样的眼光中安然不动,又怎敢保证路的尽头一定光明?

没有容错率的孩子,只能亦步亦趋,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软弱怯懦的,谁也不敢轻易背上这一意孤行后失败的“责任”。

这就是严知行佩服陈奉白的地方,他敢做、能做,做成了。

做成了他自己。

严知行抱着包坐在山道上,仰头看向陈奉白高处的身影,他正坐在沿上,上半身后靠,两只手撑着地面,动作潇洒恣意,舒展得就像山间的风。

陈奉白不怕高,不怕险峻,更不怕所谓未知的危险,哪怕身前只有一根生锈脆弱的铁管,他也能借着它一路向上,去探探天上的风景几何。

对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一棵蜷在花盆里的苗,害怕烈阳和暴雨,逼仄而狭隘。

偶一日,轻盈自由的风拂过,被规训的叶也会想要尝一尝野蛮生长的滋味吧?

“算得上什么‘赌’成呢?”陈奉白笑道,“不过是走得绝望了,该自救自救,知道吗?我还羡慕你们呢,就算拼不到最前面,下限也不会太低。”

“果然,人总是美化自己没走过的路。”严知行站起来,呼了一口气,“别聊这些有的没得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行!”陈奉白原地跳了两跳,对他摆摆手,“你让开点,我跳下来了。”

“你说什么?”严知行差点吓死,这水泥台高度起码得有三米,下面还是凹凸不平的茶田山道,如果只是崴脚还好,那要是一个对不准脸着地怎么办!

除了长得好看以外,小严同学终于对陈大流氓有点正面评价了,有进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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