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隐会的所在地并不为人所知。

每一个培养隐猎的家族都会在辖地内建造白石殿堂，一旦家族内有人通过试炼，圣隐会成员便会现身于此，为其举行入会仪式。

萨曼家族对年轻一辈中的霍尔寄予厚望，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令他们重启白石殿堂的竟是早已被放弃的无契。

圣洁的殿堂内，圣隐会的羽鳞印记及萨曼家族的九头标志随处可见。

弱色之神的塑像矗立于大殿尽头的高台上，殿堂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列石柱，位列其间的六尊雕塑分别对应着隐星历史上最声名显赫的六名羽神卫。

踏入此间的隐星人心怀敬畏，全都使用原生体的形态。

中间遍布羽纹的石阶上，一名年轻的隐猎伫立着。

他通体灰白，竖直裂缝状的浅色瞳孔看着略显阴沉，猩红的舌信子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尤为鲜艳，冠羽浓密，身姿矫健，不再是以前那副营养不良的状态了。

从背部延伸至腰、尾的羽鳞排列紧凑且富有光泽，纤长的尾部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昭示着其优越的抓握能力，腿部肌肉线条尤为明显，看起来极具爆发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前臂断了，此刻只做了简易的包扎，在地上落下了一小滩黑色的血迹。

圣隐会对高阶隐猎的要求非常严苛，试炼者必须在不借助任何现代武器装备的情况下杀死一只健康的成体图卡安加恶魔，且不能对自身造成太严重的伤害，这样才算通过试炼。

像无契这样残缺了一只前臂的，理应列为候选成员。

然而，目前的状况却是非常罕见的——殿堂中心放置战利品的石坛上，一共摆列着54只图卡安加恶魔之眼，每一只眼睛的尺寸都符合标准。

也就是说，他是同时杀死了两只成体图卡安加。

试炼地的一切狩猎行径都处于圣隐会的监管之下，舞弊的可能性比0还更接近于0。

被允许观摩的几位萨曼家族长老面面相觑，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到场的七位圣隐会成员一致同意无契的加入，不是作为候选，而是作为正式的成员。

加入圣隐会还只是第一步，只有在前辈导师的指引下成功进入无色区，才算是真正成为高阶隐猎。

七人中体色纯白的一名高阶来到无契跟前，将一块羽鳞按在他胸前，稍微发力，拿开后，只见羽鳞表面的倒刺在他胸口留下了羽纹血痕。

再将一壶淡红色的液体倾倒下去，这个印记会永远留在他身上。

隐星人羽鳞上的羽纹和人的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可以作为身份的标识。

在身上留下对方的独特印记，说明面前这位隐猎就是自己的导师，无契于是屈膝垂首以示尊敬。

完成仪式之后，他捂着受伤的前臂，来到巨树酒馆外的荒野探望小哇。

没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于是一只“嗖”地从岩缝中钻出来的冒失岩蜥撞了大运，被扭断脖子抛进那片埋葬了图卡安加的野草丛中。

酒馆旁的刀叶棕挺拔如旧。

那人身披黑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刻正倚在树边，像是百无聊赖地用鞋跟有一下没一下地碰撞另一只鞋的内侧，两处的金属相撞，发出沉闷诡异的声响。

密匝匝的刀叶阻断了主恒星毒辣的光芒，投射下一片不小的阴影。

无契远远站定，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还真是喜欢这棵树。”

那人闻言，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敲了敲粗壮的树干，“这是什么树？”

“刀叶棕，又叫断头树，你站在这可要小心点。”

“哦。”男人随意应了一声，步子没有挪动半分，丝毫没有被唬住。

无契没再说话，思绪因故地重游而不受控制地飘散开来，回忆起独眼还在时、他和墨瑞小哇在这里生活的时光。

在他不长不短的生涯中，难能称得上是好时光的一段日子。

对面的人朝他走了过来，视野中，那双黑靴越来越近。

它比护甲足具更加轻盈，脚尖、两侧以及后跟等部位都比鞋面略微凸起，在明亮的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

最终那双靴子来到他身旁，无契终于仰起头。

“走了。”魔卡斯懒懒散散地开口，并不停留地径直往前走，“给你换条机械臂。”

无契依旧是原生体的模样，转身跟了上去，一时间仍未能收拾好散乱的思绪。

对了，他默然想起，这里不仅是自己和墨瑞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同时也是他们两个的初见之处。

那一日，魔卡斯潜入利刃城的弱色神殿欲盗走用于供奉的圣物，结果被羽神卫重伤，用星隧逃脱来到那棵刀叶棕之下。

明面上羽神卫这一职位没有任期，在任者死去后才会选出下一任，但实际上十三名羽神卫无一例外都要定期执行公会最高等级的任务，并由九大家族共同实行监督。

这么做为了评估他们的实力，毕竟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守护弱色神殿——那是所有隐星人心目中不可侵犯的圣地，猎者种族的信仰所在。

从残酷血腥的厮杀中胜利到最后的羽神卫实力固然毋庸置疑，但谁也不能一直年富力强，他们终会老去终会衰弱，当执行公会的任务感到吃力时，这便是一个信号了。

接下来摆在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是秘密向所有羽神卫宣告自己的退位，让他们对外公布自己的死讯，并开始选拔下一任，接着隐姓埋名在公会的赡养下安度晚年。

当然，也有可能衰弱的羽神卫不愿自行退位，所以第二种选择就是不管不顾。

只是当公会有所察觉后，便会提升交给羽神卫的任务难度，任务目的也从检测其实力变成了加速其死亡。

彼时利刃城的羽神卫是自行退位的，这就意味着，其在继任者完成册封仪式前仍会履行羽神卫的职责，虽然在对外宣称中他已经“死了”。

这不成文的规矩隐星人大都知晓，只有外乡人才会以为这时候的弱色神殿真的无人守护，魔卡斯当时就吃了这个亏。

阴差阳错的，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不管怎么样，自那之后，他们的世界行进到了一起。

有时无契不免会想，如果不是这个人，小哇不会死在霍尔手上，墨瑞不会相继失去哥哥和父亲，他应该憎恨他的。

四十年前在南部大狩猎场展开的那场生死较量，本应是羽神卫角逐最无悬念的一次。

墨瑞的哥哥——出身并不显赫的墨牙，从小就跟着父亲独眼在公会中摸爬滚打，养成了稳重老练的性格，大小任务从无败绩，年纪轻轻就已跻身精英隐猎的行列。

公会领袖甚至在大选前就放言，自己的位置给墨牙留着。可以这么说，将来是进入圣隐会还是弱色神殿，完全看在墨牙本人如何抉择。

当年九大家族各有一批为角逐羽神卫而专门培养的隐猎，在家族间的比试中，胜率最高的是萨曼家族的乔深。

许多人，包括萨曼家族的长老们都这样认为，受到精心培养的霍尔、乔深会分别进入圣隐会和弱色神殿，为家族带来无上荣耀。

但是乔深在狩猎场上遭遇了墨牙这个劲敌。

或许是因为角逐者中有自己的儿子，那年独眼破天荒地自费在酒馆里安装了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超大屏影像连接器，直连主办方即利刃城弱色神殿提供的固定频率，以便直播狩猎场上的情况。

为了防止竞选的隐猎有作弊行径，狩猎场上投放了最先进的跟踪摄像装置，违反规则或者损毁装置的隐猎将被剔除竞选资格。

不允许使用任何现代武器，原生体状态下最原始的生死较量，比的是隐猎的速度、体能、警惕性、实战能力以及在阴影区停留时间的长短。

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有资格参加选拔的共有两千多名精英隐猎，在开始的第一天就有一百多名死去。

主恒星一升一落间，存活人数的每一次刷新都惊心动魄。

越到后期战况越是扣人心弦，等到角逐者的存活数量跌破一百后，再没有人在酒馆里高声讲过话。

在场所有隐猎都被屏幕上的赛事紧紧抓住了眼球，无暇他顾，仿佛来此只是为了观战，甚至连公会的任务都因此被搁置了。

几乎所有目睹了战况的隐星人都看得出来，这次萨曼家族不能如愿以偿了。

乔深确实是新生代隐猎中的佼佼者，但墨牙无疑更胜一筹，羽神卫的荣耀最终花落谁家似乎已成定局。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一年出了魔卡斯这个变数。

这从遥远的外环而来的星盗觊觎着保存于弱色神殿中的圣物，为了达成目的，他与乔深达成协议，以某种方式介入了羽神卫的角逐，让原本众望所归的墨牙死在了狩猎场上。

所有人的命运线就此交错。

死于非命的墨牙无疑是这场阴谋的最大受害者，与其交好的霍尔发现了乔深与魔卡斯之间的端倪，意欲在册封仪式上揭露真相。

然而他最后决定先将这个消息告之独眼。

自幼被家族当做高阶隐猎来培养，霍尔实在太过熟悉图卡安加的痕迹了。

第一次来到巨树酒馆，他就察觉小哇的存在，一场毫无悬念的猎杀就此展开。

等到无契知晓，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见到小哇失去了眼睛的残躯时，生平第一次他所有冷静全部粉碎。

在酒馆附近的草丛里，他掩埋了小哇，并将从它牙后毒腺中提取的毒液灌进一个小玻璃瓶中，用绳子绑牢挂在脖子上。

他承认这是为了报复——将霍尔与独眼的谈话透露给了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星盗。

无论如何，你不能得偿所愿。这是他当时唯一的想法。

但他没料到这会直接导致独眼的死。

哪怕独眼已经是个退休多年的老家伙了，也从未有人质疑过其当时的实力，但一切就那样发生了。魔卡斯原本想将知情的霍尔与独眼一并解决，而霍尔在断了一臂后死里逃生。

那是他第一次领略星盗的凶悍，两个精英级别的隐猎在那人面前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

毕竟是能从羽神卫手中逃脱的存在，这似乎也说得过去。

独眼既死，他再不敢面对墨瑞，离开巨树酒馆开始独身流浪。

再后来，成功继任羽神卫的乔深出尔反尔，不愿冒险交出圣物，而要求魔卡斯取来图卡安加恶魔之眼作为交换。

当时的无契还在漫无目的地流浪着，突遭萨曼家族的精英隐猎追杀。

家族已经知道是谁令他们损失了霍尔，他不可能在这颗星球上存活了。

在无契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时，又一次，那个星盗突兀地从天而降，骨棘穿透了隐猎的脖颈，抹去侧脸溅上的黑血，他蓦然抛下一句问话：

“有兴趣成为高阶隐猎么？”

你一定是疯了。这是无契彼时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我们都疯了。因为他真的迈出了那一步。

从此上了贼船，人生的方向舵交给一个狂躁自负的疯子，连这条命都不再属于自己。

这与他最初的人生规划，偏离得稍微有些远了。

自那一脚踏错之后，魔卡斯直接把他丢进了天衍空间站的试炼舱。

哦，他为什么不叫它训练舱而要叫试炼舱呢？因为那真特么不是人能待下去的地方。

千奇百怪的极端测试，逼真实在的痛感系统，令人掉san的恐怖敌人……他最高创下了一天之内被“杀死”149次的辉煌纪录，平均每五分钟就死一次。

为了方便他训练，魔卡斯大方地把离试炼舱最近的舱室分给他做休息室，从此他开始了昼夜不分只要还有劲儿就待在试炼舱的噩梦生活。

等他适应得差不多了，魔卡斯告诉他，试炼舱还可以设置休息模式，以后你不用回休息室了。

果然所谓的休息模式就是在训练他如何在休息时也保持警惕，他连续四次在休息模式中惶惶不安不敢入眠，第五次实在扛不住了，刚睡着不久就在梦中升天。

在他终于崩溃地锤着舱门要出去之时，魔卡斯通过内置的通讯设备轻描淡写地说：“你的先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无契当时气得够呛。

“他们有同伴！他们可以、可以互相照应，而不是像我这样，一个人硬撑！！”

“你不需要同伴。对于隐猎来说，这是危险的。”

无契没有再说什么，攥紧了手中的小玻璃瓶，咬咬牙重新进入试炼舱。

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终他的各项指标都达到了优秀，也达到了魔卡斯的要求。

离开试炼舱前，他从控制台中调出以往的纪录，在他之前仅有一个通过了测试的纪录，560分。

无契看着自己的561，蓦然一笑，又在魔卡斯进来时瞬间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在空闲时间九执会充当他的陪练，最常是03、04和05，因为他们三人很大程度上把他当成娱乐消遣的玩具了，不过在这样的训练下无契竟然无师自通，成功觉醒了进入阴影区的能力。

他为此感到惊奇不已，家族曾经用了各种方式都没能激发他的天赋，如今他居然靠自己做到了。

魔卡斯知道之后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甚至没有任何出乎意料的表现。

无契直觉不对劲，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人好笑地看向他，“你说，我当初为什么要去弱色神殿？”

无契语塞。等到他真正明白过来已经是在很久之后了，那时他已经沐浴过导师的鲜血，真正成为一名踏入无色区的高阶隐猎。

而在他刚能进入阴影区不久，魔卡斯就递给他一块数据板，上面罗列着他的任务清单：完成赏金猎人公会所有等级的任务，独自猎杀一只成体图卡安加恶魔，进入无色区成为高阶隐猎……

你是要我死。当时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觉得面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

“做不到就趁早了结，”魔卡斯笑着望向他，“我身边不留没用的人。”

无契只得忍气吞声，等他真正有资格站在他身边时，终于明白过来这样的磨砺方式是出自谁的手笔。

简直是与罗塞一脉相承的令人发指。

并且他的主子不安于罗塞麾下，逐步培养着自己的势力，这样野心勃勃的举动却令他们真正的顶头上司——阿瑟克斯，很是欣赏。

无契从不能理解。

他没有野心那种东西，或许心腔内有那么一点不甘，但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也没有搅弄风云、摇撼世界的壮志，对于魔卡斯在养精蓄锐中一点一点展开的那卷宏图，他从没认真地瞻望过，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好分内之事。

他想自己会愿意做随波逐流的羊群的，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在他看来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扪心自问，如今的这一切未必不是自己想要的。

从被家族抛弃到步入白石殿堂，中间有多少艰辛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他也是纯血的猎者种族出身，在获得了种族的至高荣耀时心中都被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斥着——

尤其在看到萨曼家族那几位长老不可置信的神情时。

“还习惯么？”

思绪被打断，无契看向魔卡斯，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的手。

他现在整条左臂都换成了机械臂，其实原本只需要加装左前臂就行了，但是面前这人觉得登格尔星机械师的收费太贵，还是换整条手臂性价比更高，于是不顾他的抗议把他好好的上臂也卸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觉得这个人比图卡安加恶魔凶悍多了。

“托你的福。”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好话。

按照圣隐会的戒律，高阶隐猎必须清心寡欲，才不会在无色区中迷失。

无契没能做到。发生那么多事后，他自知无颜去见墨瑞，却仍暗中关注着她，默默看着她从失去父兄的悲恸中走出，化悲愤为动力，向成为精英隐猎这一目标靠近着。

新星历296年，时隔67年，隐星再次召开羽神卫大选，这一次墨瑞也参与其中。

她的哥哥死在了那个狩猎场上。当年如果不是魔卡斯从中作梗，以墨牙的实力，他毫无疑问会成为新任的羽神卫。

无契注视着她一路走过来，虽然信任她的能力但仍然不免担心，如果她想起墨牙的死，或许会影响到自身的状态。

狩猎场上你死我活的殊死拼杀，成败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不论结果如何，他想看着她，前提是他能抽得出时间的话——毕竟同时作为圣隐会的成员和大星盗的手下，他算是打着两份工的苦命工具人。

没想到的是，这次魔卡斯竟然干人事了。

“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她。”

无契听到这话时心里一咯噔。

“这次大选，你可以推掉别的事情，专心在隐星观赛。”

无契面具下的眼皮忍不住一抽：“条件是？”

那人眼神瞥向别处，幽幽道：“阿莱茵的爸爸到时候会在第六星系巡航，我要你确保他的安全。”

“……”

好吧，比起苦命打工人和无良上司，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合作共赢。

接下来是查尔斯的个人篇，还有帝国篇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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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群星录》无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