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海的水,在子时月光下,会泛起一种介于幽蓝与深紫之间的奇异光泽。今夜,这片无垠的海域却异常沉寂,连往常嬉戏于浪尖的月光银鱼都潜入了深海,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君九霄一袭玄色长袍,静立于一座突兀地矗立于海面之上的孤峰之巅。山石嶙峋,被万年不息的海风侵蚀出无数孔洞,风穿过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他身姿挺拔如松,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起,几缕碎发拂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却未能扰乱他眼中半分凝滞的深沉。
他的面前,虚空之中,悬浮着一幅由无数光点与线条构成的、复杂到令人目眩神迷的立体阵图。那便是名震修真界的“周天星斗大阵”的推演雏形。光点代表星辰,线条则是灵力的流转轨迹,此刻,阵图东南角的一片星域正剧烈地明灭闪烁,预示着极不稳定的能量乱流。
“九霄。”
一声轻唤,伴随着淡淡的、清冽如雪后初霁般的药草香气,自身后传来。这气息对于君九霄而言,比任何宁神静心的香料都更能抚平他因长时间推演复杂阵图而带来的灵台疲惫。
他并未回头,深邃的目光依旧锁死在阵图那紊乱的角落,只是周身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瞬。能在他布阵推演时悄然靠近而不引发任何阵法自动反击的,普天之下,唯有云清辞一人。
云清辞踏水而来,步履轻盈,足尖点过之处,漾开圈圈涟漪,却未沾湿他月白云纹靴分毫。他手中托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阵盘,阵盘上灵光流转,与空中那庞大的阵图隐隐呼应。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清辉,那张清雅绝伦的脸上带着些许倦色,却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戌时三刻了,你已在此站了六个时辰。”云清辞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入这紧绷的氛围中,“星力潮汐将至,琉璃海的空间壁垒本就不稳,强行在此刻推演‘定星’环节,对你灵识损耗太大。”
君九霄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云清辞脸上。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似乎能洞穿一切虚妄,此刻却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前,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无妨。东海归墟之眼的异动加剧,若不能在下次星力潮汐高峰前稳固住琉璃海这处关键节点,一旦空间裂隙彻底撕裂,蔓延至大陆,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云清辞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重。这表示,情况比君九霄轻描淡写的话语要严峻得多。
云清辞走近几步,将手中玉盘轻轻往前一送。玉盘脱手后并未坠落,而是飞向空中那幅阵图,稳稳地嵌入阵图核心一处空缺的位置。霎时间,原本有些躁动不安的阵图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流,光华流转变得顺畅了许多,连东南角的紊乱都平息了不少。
“以‘净尘玉盘’为阵眼,可暂时平复星力躁动,为你争取三个时辰。”云清辞解释道,随即微微蹙眉,掩唇轻咳了两声,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君九霄的目光瞬间从阵图移开,牢牢锁住云清辞:“你的旧伤又发作了?”他记得很清楚,三个月前,为了炼制一枚能暂时稳定归墟之眼的“镇海珠”,云清辞耗损了过半的本命元气,至今未曾完全恢复。
“不妨事,”云清辞放下手,唇角弯起一抹安抚的弧度,“只是近日炼丹,多吸了些火气,喉咙有些不适罢了。倒是你,”他看向君九霄袖口处一道不起眼的、被凌厉星力划破的细微痕迹,“推演阵图时,还需更谨慎些,莫要太过逼近星力乱流的核心。”
君九霄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袖口,淡淡道:“小擦碰,不值一提。”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阵图,但神识却分出了一缕,悄然笼罩住云清辞,仔细探查着他的气息。果然,云清辞的灵息虽依旧纯净温和,却比往日虚弱了不止一筹,尤其是心脉之处,隐隐缠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晦暗之气,与他此刻正在推演的、来自归墟之眼的混乱能量竟有几分相似之感。
这个发现让君九霄的心微微下沉。清辞的伤,似乎并非简单的元气耗损。但他精通的是阵道时空之理,于医道一途虽非毫无涉猎,却远不及云清辞这位药尊精深。既然清辞自己说是炼丹所致,他便暂时将这份疑虑压下,或许只是伤势未愈又添劳累所致。
“归墟之眼乃天地生成的空间漏洞,其力狂暴,非寻常手段能封。”君九霄一边继续调整阵图,一边说道,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我欲引动周天星力,以琉璃海为基,布下‘缚星锁灵大阵’,将其强行镇压。但此阵需沟通星辰,对施术者反噬极大,且不能有半分差错。”
云清辞静静地听着,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君九霄身侧,与他并肩望向那幅浩瀚的星图:“我知道。每次都是如此……你负责逆转乾坤,我负责……善后。”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但很快又被温柔覆盖,“需要我准备什么丹药?固魂丹?还是护脉金丹?”
“不必。”君九霄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此次布阵,我自有分寸,不会让自己陷入需要依赖丹药强撑的境地。你……”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深沉地看向云清辞,“照顾好自己即可。待此事了结,我带你回天衍宗静养。”
云清辞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干净,却也格外脆弱:“好,我等你。”他伸出手,指尖泛起莹莹绿光,轻轻拂过君九霄玄色衣袖上那道裂痕,柔和的生命气息涌动,那细微的破损瞬间弥合如初。“你看,这点小伤,我还是能治的。”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刺目的血色传讯符,如同燃烧的流星般,撕裂夜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无视了君九霄布在周围的空间禁制,直接出现在他面前,“嘭”的一声炸开!
血光弥漫,映照出君九霄骤然冰寒的侧脸,也映出云清辞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
传讯符中传来一个嘶哑焦急、充满绝望的声音,那是镇守东海前线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君宗主!云前辈!归墟之眼彻底爆发!无尽魔物涌出,空间崩塌已蔓延至三千里外的碧波城!数百万凡人修士危在旦夕!守城大阵即将破碎!恳请二位速速出手!迟则……生灵涂炭啊!!”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两人的心头。
君九霄眼中厉色一闪,空中那幅庞大的周天星斗阵图瞬间光芒大盛,无数星辰轨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疯狂重组、推演!他必须立刻找到镇压归墟之眼、挽救碧波城的最佳方案!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于阵图推演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或者说他那远超常人的灵觉,清晰地捕捉到——身旁的云清辞,在听到传讯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只刚刚为他抚平衣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更让君九霄心头巨震的是,他分明看到,云清辞原本只是略显苍白的面容,在血光映照下,竟透出一股死灰之气!尤其是心口位置,那团晦暗之气骤然浓郁了数倍,仿佛与远方归墟之眼的爆发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清辞!”君九霄一把抓住云清辞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推演阵图,强大的神识毫无保留地扫向云清辞体内。
“我没事!”云清辞几乎是立刻挣脱了他的手,强自镇定地后退半步,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摇摇欲坠,“碧波城……数百万性命……九霄,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启动大阵!”
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有一丝……哀求?
君九霄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那种不安的预感,前所未有的强烈。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每当有重大灾劫发生,需要他全力出手逆转时,清辞总会出现各种“意外”!
上一次是北境魔族入侵,他布下“九幽封魔阵”成功后,清辞闭关之地遭遇罕见的“万年玄冰魄”爆发,险些被冰封至死!
上上次是西域古佛宗遗址煞气泄露,他以“净世莲华阵”净化之后,清辞试药时竟“意外”被一味早已绝迹的剧毒“彼岸花”所伤,昏迷数月!
而这一次,归墟之眼异动之初,清辞就旧伤复发,如今异动彻底爆发,清辞的状态更是急转直下!
难道……难道这世间,当真存在某种他尚未参透的、更为残酷的因果法则?挽救苍生的巨大功德,需要付出某种……等价的代价?而这代价,每一次,都阴差阳错地、或者说……宿命般地,落在了云清辞的身上?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了君九霄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不……”他盯着云清辞,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此次布阵,凶险异常,你状态不佳,绝不能参与!立刻离开琉璃海,回药王谷去!”
云清辞却坚定地摇头,眼神清澈而决绝:“九霄,我是药尊,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碧波城中有我药王谷分舵,有无数等待救治的伤患,我岂能临阵脱逃?更何况……”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温柔地落在君九霄脸上,“没有我的‘净尘玉盘’稳定核心,你强行启动如此规模的大阵,遭受的反噬将是毁灭性的。我绝不会让你独自承担。”
“我可以承受!”君九霄低吼,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恐惧的情绪,“什么样的反噬我都可以承受!但你不行!清辞,听我一次,离开这里!”
云清辞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他轻轻地说:“九霄,别忘了,我们结为道侣时立下的誓言——‘福祸相依,生死与共’。你若执意要救这天下,那我,便陪你一起。”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一直捏着的一个玉瓶捏碎!瓶中并非丹药,而是一滴殷红如血、散发着磅礴生命精气的液体——那是他药灵圣体的本命精血!
精血化作一道红光,瞬间融入空中的净尘玉盘。玉盘光华暴涨,散发出柔和却无比强大的力量,将整个周天星斗大阵彻底激活!
“云清辞!”君九霄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大阵一旦开始运转,便无法中途停止,否则星力失控,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作为阵眼的云清辞!
浩瀚的星力从九天之上垂落,注入大阵,通过净尘玉盘,转化为镇压归墟之眼的磅礴能量。海天之间,亮如白昼,无数玄奥的符文流转,构成一幅壮丽而恐怖的景象。
君九霄被迫将全部心神投入对大阵的掌控,以自身无上修为引导着这毁天灭地的力量,冲向远方的归墟之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间崩塌的趋势正在被强行遏制,魔物的嘶吼在星力净化下减弱,碧波城的危机正在解除……
然而,他的神识始终分出一丝,死死地锁定在云清辞身上。
在他的感知中,随着大阵力量的不断增强,归墟之眼被一步步镇压,云清辞的生命气息,却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那心口的晦暗之气疯狂蔓延,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金纸,身体微微颤抖,却依旧顽强地站在玉盘之下,双手结印,将药灵圣体的本源力量毫无保留地注入阵眼,维持着大阵的稳定。
“停下!清辞!快停下!”君九霄在心中疯狂呐喊,却无法出声干扰,否则两人都会立刻被暴走的星力碾碎。
他似乎听到了云清辞极轻极轻的叹息,带着解脱,又带着无尽的不舍。
当归墟之眼最后一丝暴戾能量被星力彻底封印,碧波城上空笼罩的死亡阴影消散,天地间响起劫后余生的欢呼时(这欢呼声隔着遥远的距离,微弱地传至琉璃海)——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清晰地传入君九霄耳中。
悬浮于空中的净尘玉盘,连同作为阵眼的云清辞,周身出现了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玉盘的光华瞬间黯淡,而云清辞,则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中缓缓坠落,月白的衣袍被鲜血浸透,在空中绽开刺目的红。
“不——!!!”
君九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周天星斗大阵因他瞬间的心神失守而剧烈震荡,反噬之力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神魂!但他全然不顾,身形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黑光,在那抹染血的白影坠入冰冷的海水之前,不顾一切地将其紧紧接入怀中。
怀中的人轻得如同羽毛,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君九霄玄色的衣襟。他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无力地半阖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血珠。
“成……功了……就好……”云清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容,声音细若游丝,“别……怪自己……是……我自愿的……”
他的手艰难地抬起,似乎想再碰一碰君九霄的脸,却在半途无力地垂落。
君九霄死死地抱住他,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他体内的时空灵根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周围的空间泛起涟漪,时间似乎也变得粘稠而混乱。
他输了。
他又一次赢了天下,救下了数百万人。
但他又一次,输掉了他的清辞。
不,不是又一次。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宿命的判决,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不是意外。从来都不是意外。
是他每一次成功的逆天改命,亲手将自己的道侣,推向了毁灭的深渊。
琉璃海的海水,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浓稠的、绝望的暗红色。天空的星辰,仿佛也沾染了悲恸,一颗接一颗地,黯淡了下去。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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