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第一场冬雪,下了整整三天,入目皆是一片银白,宫门的守卫穿着厚重的盔甲持刀立在门口,鼻峰下呼出阵阵白气。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声音不重却足以引起重视,守卫按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收紧,眼神紧紧锁住这不请自来的怪异马车。
马车施施然停下,车门从里向外打开,一个身披狐裘的白发女子探出了身。
“麻烦通禀一声,百舸城傅九星求见徵宫宫主。”
“所求何事?”
“淬骨之法。”
角宫,宫商角仅着一身单薄黑衣站在廊下,盯着院中不停挥刀的小小身影。
“手抬高,下劈时丹田用力,你手中的刀不只是你的武器,还是你的伙伴......”身上一暖,上官浅把黑色的大氅披到他身上,转身朝院中的小身影招手。
“印儿,过来,娘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粟蓉糕。”绝美的脸上满是柔情,乌黑的发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月白的锦缎上绣满了月桂,满身华贵。
印儿挥刀的手顿了顿,稚嫩的声音响起:“我还能练,那糕点,娘给妹妹留着吧。”话未说完就咽了一下口水。
上官浅扭头嗔怪的看了一眼宫尚角,那一眼里的埋怨毫不掩饰,宫尚角轻咳一声,说道:“过来休息吧。”
话音刚落,印儿便扔了刀,急冲冲的奔向上官浅,小而结实的小身板撞了她满怀,她抽出手帕给儿子擦汗,“别急,手臂酸不酸,娘给你按按。”
“不累......”圆滚滚的眼睛瞄了一眼自己亲爹,不敢说什么抱怨的话,他也想和妹妹一样去徵宫,叔父就不会这么凶的对妹妹,也不用每日起早练刀。
宫尚角不顾儿子显而易见的言不由衷,轻哼了一声:“慈母败儿。”
又得到了上官浅的一串飞眼。
“远徵怎么样了?”她拿手绢轻轻替儿子擦了擦满是碎屑的嘴巴。
宫尚角眼神沉下来,应道:“还是老样子,不是窝在药房里炼药,就是守着弦儿,不曾踏出徵宫半步。”
半个月前他在南境之地等了近十天,那是宫远徵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打算无功而返时,凭空出现了一辆青顶马车,马车内,宫远徵僵硬的蜷缩在角落里,嘴边一片血迹,一双眼睛空洞无光,毫无求生之意,他心急如焚,带着弟弟以最快的速度的返回宫门医治。
如今,人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只是更加沉默,没人敢问发生了什么,就连长老院对他私自出宫门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下什么重罚。
可是他知道,不一样了,过去几年里他的眼里至少还有恨,可是现在,他像个行尸走肉,有些东西,连时间都抹不平。
“他如今的样子,也顾不上弦儿,不如,还是把弦儿接回角宫吧。”上官浅眉心蹙起,心中也有些愁闷,宫远徵回来以后,看向弦儿的眼神太过复杂,分明是知道了弦儿的身世,她实在害怕,怕他一念生魔,照顾不好弦儿。
“不行,他是弦儿的亲生父亲......”他刚想反驳,上官浅打断他道:“可弦儿的母亲是傅九星,和弦儿越近,他就越忘不了傅九星,他费尽心机还是一场空,我们难道不是应该想办法让他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吗?”
宫尚角沉默,他何尝不想让弟弟有血有肉的活着,他才二十四岁!可远徵如今就是一柄绷紧了的弓,他们只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期盼着这张弓自己慢慢卸力。
“再等等吧......”
上官浅还想说些什么,大门处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扭头看过去,金复捧着个黑色的盒子急匆匆的赶过来。
“公子,门外有人要求见徵公子。”
宫尚角眼神凌厉看向他,问道:“要见远徵?为什么要见远徵?”
“说是要求医......”金复神情有些微妙。
“求医?执刃殿传消息了吗?告诉门口守卫,徵公子身体有漾,恕不见客,执刃那边我会去说......”
金复眼神闪烁,硬着头皮说道:“守卫说,来人银发披身,自称百......百舸城傅九星。”
话音刚落,上官浅的心跳突然慢了一拍,捏着手帕的手倏然收紧。
宫尚角猛地上前一步,他死死盯着金复,额角的青筋从皮肤下迸出来。
“你说,她是谁?”
“百舸城傅九星,求见徵宫宫主,求取淬骨之法。”金复小心翼翼的重复了一遍守卫的话,“守卫还递来一个盒子,说要送给徵公子。”
金复把手中的黑色盒子呈给宫尚角。
盒子并未上锁,宫尚角很轻易的就打开了,金色的里衬上,一截破旧的抹额缠绕着......头发,黑白交缠的两个人的头发。
盒子被猛的扣上,黑沉沉的眸子浮上一层雾气,他一直以为傅九星死了,否则难以解释远徵的反常,可是如今她竟然来了,而且毫无遮掩之意。
青漠呢?他们会容许她再一次回到宫门吗?
“既然心有疑虑,那就去看看吧。”上官浅轻轻出声,她低头对腿边的儿子说道:“放你半天假,去徵宫寻妹妹玩吧。”
印儿看向父亲,发现他爹低着头沉思,根本没注意他,忙点头朝徵宫去了。
“把盒子送去徵宫,见不见,让他自己决定。”宫尚角吩咐金复。
“是。”
金复到达徵宫的时候,宫远徵还在药房,浓重的草药味呛进鼻腔里,他仿佛毫无知觉,机械的把药草捣碎,研磨,熬制,宫门的大夫也不敢前来打扰,即便是拿药也尽量趁徵公子不在的时候,可惜徵公子一天大半时间都耗在药房里。
“徵公子,山门外有人欲求医,这盒子是送与您的。”金复恭敬的把盒子呈给宫远徵。
对面的人毫不所动,甚至都没有分一个眼神给他。
“出去。”
金复面露难色,踌躇说道:“角公子吩咐,要您看了再考虑见不见......还有,求医之人说自己是百......”
“不见,东西拿出去。”
金复这下真的犯了难,他不敢和徵公子硬顶,可那可是傅九星,连角公子都如此在意的人,徵公子应该更在意才是。
“还不出去?”宫远徵眼神里满是厌色,声音冷的结冰。
“百舸城傅九星!”金复急忙挤出一句话,身体紧急向后退了好几步。
捏着草药的手突然顿住,接着慢慢收紧,草药上的尖刺扎进肉里,鲜血溢出来,他却越来越用力,金复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听见一声压抑扭曲的笑声。
“傅九星......哈哈哈......傅九星,傅九星怎么会来宫门,她早就困死在那个牢笼里了!”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痛苦,金复忍不住抬头,宫远徵神色癫狂,手中鲜血不止,浑身散发着可怖的阴郁之气。
金复大着胆子把手中的盒子打开,顺势往前一递,宫远徵突然僵住,他死死盯着盒子中交织在一起的发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那个绝望的夜里,他亲眼看着她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轻声说着这句话,然后毫不留情的毁了伴生蛊,又一次,抛弃了他。
染着鲜血的手扣住黑色的盒子,力气大的让盒子发出不堪忍受的咯吱声,胸口泛起阵阵疼痛,口中一片血腥之气。
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他抬头看向金复,眼底是挣扎的痛苦。
“她......她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她走不出青漠的,是不是她让人把东西送来的,她不在了......她不在了......
口中喷出一大片鲜血,宫远徵抱着盒子跪倒在地上,这盒中的结发彻底击溃了他,令他完全忘记了是有人来求药的。
金复大惊,忙扶住他,不过是盒子,怎么会让徵公子如此痛苦,还有,他说死了,什么死了?
猛然发觉徵公子可能误会了什么,金复忙说道:“徵公子,没有人死,门外之人,银发披身,自称百舸城傅九星,想要向您求取淬骨之法。”
“淬骨之法......”
“是,门外守卫是这么报的......”
金复话音未落,宫远徵已经冲出了门外。
山门外,傅九星站在马车外望着满世界的银装素裹,脚下的雪很厚,踩下去还会发出一阵咯吱声,她轻轻踱步,狐裘下的手紧紧扣在一起,平淡的面容下是高高提起的心。
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原谅她。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眼望过去,都是曾经熟悉的人,宫尚角、上官浅、宫子羽、云为衫......
可是,唯独没有他。
她低头苦笑,袖中的手缠的更紧,对面的人目光审视,她稳住心绪,扯出一丝笑。
“多年未见,各位别来无恙。”
真的是她,即便过了四年,众人也都能立刻分辨出来,这就是真的傅九星,没有人能冒充她的言行,她回来了,目标依旧是宫远徵。
没有人应声,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云为衫轻扯了一下宫子羽的袖子,身边的人轻咳一声说道:“你,来求医?”
“是,我的病只有徵公子能治。”
“治好之后呢?”宫尚角突然问道。
“治好之后,自然是求宫门收留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傅九星抿嘴轻笑。
宫子羽眉头紧缩,似乎在权衡什么,他抬头还没说什么,便见傅九星眼神直直的看向他的身后。
他扭头看去,宫远徵身着单衣,静静立在身后不远处,发丝凌乱,脸色苍白,下颌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像个久病未医的病人。
时间突然静止,世界空旷无比,傅九星的眼里只剩下那个单薄的身影。
她手心开始冒汗,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
“徵公子,你还愿意,救救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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