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三日后的端午,鸡鸣日升,天刚微微发亮,京城东山的翠微湖已经能窥见龙舟的影子。
青石板路接连数街百巷,随处可见各家门头斜插的菖蒲艾草,碧绿的叶上粘着露水,被越来越高的日头映得发光,风吹穿洞入巷,伴着药草的香味,微微敲动屋梁上的银祥鼓儿,似是欢报,催人早起过节。
温逐月天蒙蒙亮就听见了房梁上银祥鼓儿的动静,再也睡不着。直到翻来覆去熬到辰时,寒霜方才入门给她梳妆更衣。
温明柏一连几日埋头在政务中,实在抽不开身陪兄妹二人过节,所以今日仅有云信然和温逐月到翠微湖观龙舟赛。
远望翠微湖面的几十余艘龙舟,船身瘦长,一艘艘龙舟精心彩绘,船头纹饰,兽首造型不一,有做成羽人竞渡纹的,虎头飞鱼状等兽首模样的,还未开赛,已经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龙舟上数个高挽袖子的年轻男子举着桨,只待一声锣鼓声响,便如千军万马当前一般向前冲锋。岸上游宴席正盛,丝竹管弦声不绝,游人如织。有孩童围坐斗草的,有年轻娘子聚集斗花的,还有一些男子在岸边观赛饮酒取乐的,这热闹无论怎么看,都让人目不暇接。
温逐月与云信然一路向湖边堤坝走去,急切寻一个观看龙舟竞渡的好位置。
微风吹起温逐月那身淡青色的对襟长衫,往前奔去时深青色的百迭裙也如蝴蝶翩飞,发间所藏的彩绸所制的钗头符与水岸的对叶莲相衬,让人不知是看水上的对叶莲好,还是看那身着清新的明丽面孔好。云信然一身石青色圆领长袍,身形清瘦,容貌清俊,与温逐月并肩在岸边奔跑,尽显少年少女意气风发之色。
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空位,温逐月忙朝身后的云信然招手,让他挤过来。抬手招呼间,锣鼓声敲响,数百道呐喊声如惊雷自天上劈下,连得翠微湖的水面也因着喊声震动不平。
一声锣鼓令下,数十艘龙舟犹如离弦箭般飞驰而出。龙舟船头鼓点密集,号令桨手奋力划桨,向前冲锋。桨手一面呼喊,一面敲击水面,那股狠劲好似不将水面敲碎不罢休一般,瞬时,原本不平的湖面愈加被船桨搅得翻涌凶狠,翻起的湖水将船高高抛起又化作河神推动船艘前行。
岸上高地架起交椅,坐于左侧交椅的男子有天人之姿,虽是少年人的面孔,眉目间却又难以言说的威严与肃穆之气,右侧交椅上的男子容貌昳丽,俊朗不凡,望着飞扬的龙舟渐行渐远,思绪也不知奔向何处。
左侧的男子发觉到旁人的失神,问道:“玉安,可是觉得这龙舟竞渡无趣?强留你陪我一同观赛,实在是为难你了。”
裴扬雨回神,恭敬颔首答道:“许久未凑过这种热闹了,看这人来人往,锣鼓喧天的盛况,倒是觉得有趣得紧,还要多谢郎君邀约。”
“那便好。我许久未出来过了,也不知道外头是这么热闹,今日特意邀你同我一起观赛,也算是应节。待你成家后,有了牵绊,日后想约你出来怕也是难。”弘帝拿起小几上的茶盏,浅饮一口,转而调侃他一句。
“让郎君笑话了,只要郎君需要我,我便会相伴郎君身侧。哪能因为旁事纷扰,坏了郎君的兴致。”裴扬雨微微颔首,脸上是木然的。眼中一瞬像是闪过了什么,唇角很快又拉下了。
“只是你还未遇到心仪的人而已,待你遇到了,我看你的嘴还会不会这么硬。”弘帝见他避忌谈情爱之事又笑了笑,“我倒要看看京中哪家娘子能将你这块寒冰紧紧握在手中。今日龙舟竞渡,许多貌美娘子都聚于此了,你放眼望一望,看看能不能挑中一个合眼缘的人。”
裴扬雨自嘲般轻轻摇头,“郎君也知道我没这个耐心去应付小娘子。”
“总会有的。”弘帝见他好似有些落寞又宽慰了一句,“你这冷情冷性,总会有人愿意化开的,若是今日挑不中,假以时日,也总能遇见合眼缘的。你只管去挑,若是遇见了真心人,你们的婚事,我承包下了。”
弘帝的一番话勾连起裴扬雨心中种种的不可能,不过最后他还是郑重地朝弘帝行礼作揖,领下他的心意。
龙舟飞驰远去,岸上的管弦丝竹声渐起,原本激昂热烈的心绪又渐渐趋于平缓,不禁将弘帝拉回从前。
“与我年纪相仿的玩伴只有你一个,每逢端午这日,射柳斗草,我们势要争个输赢。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我不射柳了你也不斗草了,我们似是有更紧要的事情去做,不再是那两个只知混跑的顽童了。”
弘帝轻叹道:“如今同你出游,见岸边小童围绕,就如我们从前一般,倒让我心中觉得无比欣慰。这短短十余年,就像是过了二十年一般漫长,里面的日子实在难熬。”
“郎君。”裴扬雨眉梢也逐见愁色,嘴却十分笨拙,不知怎样应弘帝的话。
“有你懂我便够了,你心里头的苦也从来不愿与别人说,我与你是一样的,也喜欢将话闷在心里。但每每与你相见,心里便没这么闷了。”弘帝与他对望一眼,望见他双目清明,犹如初识一般。
“能得郎君赏识信任,是玉安之幸。”裴扬雨躬身一拜。
弘帝扶起他,道:“与你相识,也是我幸。”
裴扬雨看向不远处的一片高地,似看见了熟悉的身影,道:“郎君,我好像看见萧相在前头坐着。”
弘帝顺着他望去的方向定睛看了一眼,倒是觉得稀奇,“这个老古板不是向来不爱凑这种热闹吗?怎么今日倒是与我一样起了兴致?看他带了这么多护卫,排场可真是大。”
裴扬雨答:“许是今年龙舟竞渡太过吸引,我也许久未见过翠微湖这么多人了。”
“只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来观赛的,更是来盯人的。这龙舟早已远行,他不远望反而低头向低岸去看,真是奇怪。”弘帝瞥了萧汇一眼,顿觉有些纳闷。
裴扬雨没有答话,正当他想招手派竹声去打探消息时,却见萧汇急急地走了。
弘帝摆摆手道:“罢了,不用去查了,我们好好看龙舟赛便是,他想做什么由他去。一个循规蹈矩的萧相能被人挑出什么错处?”
岸边游人见龙舟行远又一窝蜂前涌,往更前头去观赛了。
温逐月踮着脚向前望,船头的兽首标识早已看不清了,扭头见云信然仍在神情专注地看,“表兄觉得,哪一艘游船会夺得今年的头彩?”
“我猜定是那艘虎首龙舟夺得头彩,我看这艘船的桨手从开头便铆足了劲,行至中段还在前头,我想到前面也不差。”云信然紧紧盯着前方,又往前走了几步。
温逐月脑筋转得飞快,“我觉得后面的那艘飞鱼龙舟也不差,表兄要不要与我打赌,若是表兄赢了,表兄就请我吃醉仙楼的炉焙鸡,若是我赢了,表兄就请我吃街边铺子的玉蝉羹如何?”
云信然拧眉看她,“等等,怎么横看竖看,都是我吃亏。赢了也要请你,输了也要请你?”
温逐月喜笑颜开,将心中的盘算道出:“这可不一样,若是表兄赢了,心里高兴,花些银钱请我吃炉焙鸡心里也觉得畅快。可若是表兄猜得不对,不过是两碗玉蝉羹,表兄花得起这个银钱奖赏我。”
“得,我不赌了,不赌就不用花钱了。”云信然佯装生气,扭头就要走。
“表兄,我错了错了。这样,无论谁赢谁输,都是我请。”温逐月扭身过去朝他笑了笑,“表兄如今不难过了吧?”
自从那日从街上回来,云信然心里闷闷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总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若不是趁此端午佳节,找了个看龙舟竞渡的由头邀他出来,怕也难短时解开他的心结。
“好多了,谢谢你。”云信然反应过来,才知道温逐月将他这些天的情绪都看在眼里。他又摇摇头,牵着她的衣袖往前跑,“走,我们快些去前头看,否则你我的胜负如何决定?”
两人相视而笑的脸却被映入在高地上的一双眼睛。裴扬雨险些坐不住又像是受了一惊,脸顿时变得煞白。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他怎么也在?他怎么会陪在她身边?
一定是看错了,不可能,绝不可能。游人纷乱,看得人眼花,又许是他日思夜想迷了心窍才会错认。
裴扬雨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视线却牢牢锁在水岸边举止亲密的二人。
凭他看了又看,记忆中清丽的容颜在眼中慢慢变得清晰。这京中真多了一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玉安可是身体不适?”弘帝见他变了脸色,有些担心。
裴扬雨一动不动,只牢牢望向不远处的青色身影。弘帝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身着青色衣裙的少女背立朝前迈步。不到片刻又被在她身前的年轻男子扯着衣袖向前跑去,直至渐行渐远。
“玉安,你怎么了?”弘帝见他目不转睛地看,再唤了一声。
“是,郎君。”裴扬雨敛起震惊之色,起身恭敬回话。
“不会真被我说中了,还真在这里碰见合眼缘的人了?”见他心不在焉,仿佛丢了魂一般,弘帝心中暗暗猜到几分。
裴扬雨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垂头。过后冷静地回话,“陛下,或许是我认错人了。”
弘帝重重地拍了拍裴扬雨的肩膀,想起那两道身影,不由觉得惋惜。裴扬雨的眼力极好,远远看清他人容貌不在话下。若是认错,他早已经收回视线,何须痴望着二人背影离去。
弘帝不明缘由,在京中从未听说过,他与哪家的小娘子接触过,怎么今日忽又从翠微湖冒出了个人影?还是成双结对的两个人影。
“你的眼睛可真够毒的,这么多人里都能看出她。只是你也看见了,她身边已有意中人相陪,选她可不行。我干不出这种拆人姻缘之事,你还是另选他人吧。”
看见逐月(欣喜-不敢置信)
看见逐月身边有人(心碎-阴暗偷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逢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