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唐未寒为林青青安排了一辆马车。

天寒地冻,空气降着霜似的蒙着一层雾。

镇国府门外守着两名护卫,见左相府的马车上出来两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上前询问拜帖。

林青青将腰间的鎏金令递过去。

护卫接过一看,目中尽是骇异之色,手指颤抖险些没捧住鎏金腰牌,将腰牌捧过头顶,慌忙跪下。

后面的人只扫了一眼,伏地叩首,额头压着地面,大气不敢喘一下。

林青青收回鎏金令,领着方子衿走进镇国府。

听见动静的小厮早早前去通传,老太君身体抱恙,卧床不起,镇国府众人闻声前来,看到方子衿和林青青两人,皆是惊讶万分。

镇国府二爷方旌紧忙跪下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林青青负手而立,镶金边的白袍迎风而动,自带一股矜贵和威严。

方诗霜将才便远远瞟见一袭金白长袍的少年,如今近看禁不住望呆了,眼睛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羞涩,见林青青看过来,耳根飘起火辣辣的热意。

二夫人瞧出女儿的心思,灵机一动,拉着羞答答的方诗霜挤到林青青眼前,不顾林青青身边的玄衣少年,谄笑着介绍方诗霜给林青青认识:“陛下,这是子衿的妹妹诗霜,您幼时儿戏还揭过诗霜的红盖头呢。”

“是吗?”林青青没有半点和方诗霜有交集的记忆,言不由衷道,“既然是子衿的妹妹,那便是朕的妹妹,不必见外。”

方子衿发现前来拜见的人当中没有他父母,匆忙向后院走。

林青青没有拦他,也没有跟上。

方旌瞥了眼方子衿离开的身影,收回视线,露出献媚的笑容,躬身阿谀:“陛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府上寒酸,尚未来得及收拾,招待不周,还望陛下海涵。”

林青青道:“祠堂在何处?朕去看看镇国将军。”

没走多远的方子衿耳朵一动,乖乖地回到林青青身边,眼角泛红,眼眶饱和眼泪,一碰就会掉下来,他强忍着收住,极力保持镇静的表象。

“陛下这次来镇国府,是娘娘想家了?”方旌看了方子衿一眼,有些意外。

几月未见,他这大侄子怎么还是这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林青青冷淡颔首:“朕与子衿成亲三月有余,忙于政事,抽不开身来拜会二老,今日得空,便带他回镇国府看看。”

方旌觉得这话充满讽刺,靖宣帝指婚本就荒诞,传闻陛下和方子衿不和,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镇国府没人指望方子衿能为他们讨得一恩半赐,回门一说更是天方夜谭。

难不成陛下当真有龙阳之好?其实方子衿在宫里还是颇为受宠的?

方旌一边神游,一边面面俱到地为林青青引路。

少年的眼泪被风吹干,凤眸定定注视牌位上的名字。

却出奇地没有哭。

林青青立在他身侧,看着他冷冰冰定在那里。

方子衿所立之地像一幅经久失色的画,画中的少年神色憔悴,肌肤苍白若雪,黑衣覆身,一双血眸是他身上唯一的彩色,除此之外,再无生机。

有人说过,方子衿活成了一块没有生机的冰霜,他缺失一个普通人该有的触觉、感情乃至整个人生。

方子衿没有一日真正的开心过,没有一日不在独自承受伤痛。

从有记忆起,他就是迷惘的、怆恻的,不懂何为喜悦,不知何为轻松。

年幼四年,活在沈娘的折磨中,毒素通达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他的幻痛不仅来自神经,还源自身体里的病灶。

十几岁呼朋作伴的年纪,他却与所有人保持距离,纵然万蚁食身,粉身碎骨,依然孑然一身。

最是风光的那一年,方子衿没有被疼痛逼疯,却于郇州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斩去头颅,差点疯掉。

所有人都在逼疯他,他如了所有人的愿。

对方子衿,林青青的心情一直很复杂,她把一切都算得很清楚很明白,从头到尾与少年隔着心。

所以,初来时她避开方子衿。

方子衿疯病发作失去自保能力时,她起过万分之一的杀心。

铜雀台上,她怀疑过是鞭子的握柄断裂,还是她放手了。

背方子衿走出铜雀台,是出于共患难的情意,还是在报答他推开她那一下的救命之恩。

说不出清楚,也没必要深思。

他们的路刚刚开始走,便已经非生即死。

林青青垂下眸子,一道黑影带着山楂的甜香扑过来,她握住剑柄,被少年扑个满怀,鼻间贴着他受伤的肩膀,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哥哥,你能不能……”少年哑着嗓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你丢下我一个人,我会……我会死掉的,除了爹娘,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好害怕,他们也想杀我。”

林青青:“……”

被迫害妄想症?

兄弟,你病更严重了?不对啊,我记得你没有被迫害妄想症。

镇国府的人在方子衿对着牌位不动时,便收到林青青的指示慢慢退了出去。

林青青出声问:“谁想杀你?”

方子衿不说话,埋在她肩上抽泣,他还不能自如掌控一身蛮力,没敢抱住林青青,小孩似的攥着她两边的衣袖。

“你不想留在镇国府吗?”林青青将少年从肩上推离。

少年眼皮哭肿,血眸被眼泪填满,睁不开。

她拿出锦帕放入他掌心。

方子衿睫羽扑朔,傻傻地和林青青对视,垂眸看向手中的锦帕,眼泪落得更凶了:“哥哥也不喜欢我……”

林青青挺冤枉的,不清楚怎么递个帕子,也能把人惹到,不耻下问:“为何这般说?”

少年呜咽起来:“阿娘在的时候,会哄我,给我擦眼泪,哥哥却给我一块帕子。哥哥之前还说想让我做大将军,今日却告诉我,你想废后。因为我不是哥哥的宠妃,哥哥就要丢下我,不要我了。”

面对心像玻璃一样易碎的五岁龙傲天幼崽,林青青可谓黔驴技穷,底线这种东西一旦破位,就会像A股一样跌跌不休。

林青青睁着眼睛说瞎话地诱.哄:“你不想回宫,朕允你无期限歇假,你不想做皇后,朕还要费尽脑汁想一个废后的理由。朕对你有求必应,你可以为所欲为,这难道不是宠妃待遇?”

方子衿眨了眨青蛙眼,愣住了。

林青青那么讨厌他,为何要为他做这些事情?

他感觉哪里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

“你还跟朕回宫吗?”林青青问。

方子衿回头看向父母的牌位,又望向外面光秃秃的大树,最后盯着林青青,踟蹰不定。

“哥哥一定要回去吗?我不喜欢皇宫。”

“朕与你不同,一定得回去。”林青青想了想,“罢了,你能告诉朕,为何说他们也想杀你?他们是何人?”

方子衿捏了捏林青青的衣袖,低哑的声音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委屈:“二叔和婶母给我茶水里下药,看着沈娘带走我,说只要我死了,堂弟就有机会承袭爵位,还要求沈娘不要留活口。”

沈娘的隐藏剧情?

难怪后来镇国府满门抄斩,方子衿却格外冷静,原来镇国府已经没有他留恋之人。

少年俊美出尘的脸庞布满泪痕,林青青叹息一声,拿起锦帕帮他擦眼泪。

方子衿记忆回溯后,只有五岁的智商,在镇国府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靶子,他连萧殷福一个少年人都应付不来,何况是长他一辈的叔父和婶母。

“即便镇国府待不得,你也不愿随朕回去吗?”

方子衿点头又摇头:“我想见哥哥,回皇宫就见不到哥哥了。”

“见朕?”林青青闻宠若惊。

虽然方子衿前后语逻辑不通,她还是循着孩童的逻辑理顺了思路:在左相府方子衿找到她很容易,而回皇宫,方子衿连东宫的门都进不去,也就见不上她的面。

林青青皱起眉问:“为了能够经常见到朕,才不想去皇宫?”

猪猪侠都不信。

大可不必。

少年低着头不吭声,无意识地拨弄手指,他掌心有一道鲜明的伤疤,是蛇骨鞭留下的伤痕。

林青青看着五岁龙傲天的小动作,敏锐发觉他这个动作背后的意义——

没有人保护的方子衿在哪里都是一块靶子。

他很聪明,比许多人更早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的阅历和经验,无法用聪明弥补,便也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皇宫那样的地方的确不适合你。可你说错了一点,你不去皇宫,朕必须回宫,至此一别,你我很难再见面。”

少年抬起脸,拭去眼泪的凤眸血色清晰可见。

他剥去了一层壳,一道伪装,清楚地看着林青青的脸。

“你会……骗我吗?”

方子衿自小过目不忘,记忆超群,大家都说他聪明早熟,像个小大人。

任何事他都会事先在心里预算一遍,五岁之前,从未上当受骗过,第一次受骗,骗他的却是他亲近的叔父、“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的婶母。

被关在幽篁山的那段时间,沈娘每日都拿毒药哄骗他吃,他不吃便扎晕他,他逃出密室,就会打断他的四肢,然后再给他接上。

沈娘会用“接错了”的理由,反复研磨他的骨头,鼓捣他的筋肉,让他明白逃跑的代价,愤怒又悲悯地告诉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她也不想伤害他。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沈娘都会说“乖乖吃完这瓶药,明日放你下山”,然后他等了一日又一日,躺在密室的石板上,快忘了自己还活着。

“明日放你下山”像魔怔一样萦绕在他耳边,打下印记。

他知道沈娘在骗他,可是他忍不住地心怀希望,祈求明日快点到来,祈求她能听到他的哀求,看到他的眼泪,发现他伤心得快要死了。

沈娘不是疯子,会哄着他吃药,会心软,因他哭泣而减少药量,有时候从一日吃十二瓶缩减到十瓶,但她有底线,不会少于十瓶。

沈娘的目的不在折磨他,而是想要把他炼成百毒不侵的体质。

他是沈娘的试验品,亦是她的希望和毕生追求,沈娘舍不得放他走,当日心软,翌日便重新整顿心情,毫不在意许过的承诺。

所以,谎言让方子衿恶心想吐,别人的靠近和任何意味的目光,都会让他产生严重的排斥感,仿佛沈娘落在身上的针,带动骨子里腐烂的毒液,击溃他的意志。

宫里的人披着一张张虚假的面孔,冷眼、暗讽、功利、悲悯,他都惧怕,他想念娘亲和父亲身上的温暖,想念在镇国府快乐的日子。

可是没有娘亲父亲的镇国府还是他的家吗?

他的家被想要杀死他的人鸠占,回来时门口的护卫都不认他的家,令他发自内心地恐惧。

他没有安全感,只能从林青青身上极力汲取那一点可怜的安定。

至少,她还不想让他死。

“我想相信哥哥,可以吗?”方子衿的眼瞳像血月后的柔媚夜色,深深凝视着林青青,嘴唇不知何时干裂的,渗出了血丝。

少年抱着一片不可见地赤诚跌跌撞撞冲到林青青面前,寻求一个不让他路死街头的避风港。

他想相信林青青和他相信林青青,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想相信,是心存希冀,随时可以收回这道念头,不用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可以失去的只有心里留存的希望。

相信,却是全身心地无保留的信任,会让他粉身碎骨,葬送性命。

林青青在少年眼中看见了恐惧和期盼,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应,看着他眼中留存的光一点点碎裂、消散。

同样无所不用其极,方子衿与殷昊最大的不同是他对别人还心存期待。

方子衿毒入心脉衰竭而死的那一日,还在凝望窗外的落叶,盯着树上尚未落下的零星几片,望着树枝发芽的凸起处,等待一抹他再也等不到的绿色。

不是所有小说中的黑化龙傲天都能得到救赎,他们堕落疯狂、恣意妄为,让天下陪葬。

方子衿是一个喜欢看话本的龙傲天,知道世间存在‘救赎’,憧憬着有一日他也能被救赎,也可以从水深火热的地狱爬出去。

就像小松鼠,守着不结果的栗子树。

他在等那棵树结果,即便最后疯癫入魔,也不愿天下倾覆,压倒他的栗子树。

方子衿松开攥着她衣袖的手,林青青终是想起他的那份执着,抬手落在方子衿的肩膀上。

兄弟,我也不是狠心之人。其实我们可以做一棵栗子树上的邻居,一起等栗子树结果,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给我腾个位置?

“随朕回宫罢。镇国府不留你,皇宫不容你,你便来朕身边,朕给你留一片清净之地。”林青青默默在心里加了个期限,在你恢复记忆、清醒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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