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树举着菜刀一步步靠近被撞得不断摇晃的门扇,心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了,他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想着:“要是今天那个求救的小丫头,我就放她进来,只要她别说话别闹出动静,明早我就带她跑出去,要是个女鬼……”
茂树看了看家徒四壁的土房子和满炕的泥巴像,一咬牙狠心道:“那就死个痛快的!”
撂下这句遗言般壮烈的话,他抖着腿开了门。
菜刀高高挥起,然而摔进来的女子一抬头,他却完全惊呆了。
“吴依!”
眼前这人正是自己倾慕心爱的姑娘,三个月没有见面,他苦等了三个月,簪子一直没送出去,眼下半夜来敲门还哭得如此狼狈的女子竟然是吴依!
他连忙一甩菜刀,汗湿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两次伸手犹豫后还是主动将人扶了起来,轻扶到了屋里的土炕边坐下。
三个月不见,她看上去非常不好,跑了夜路而来浑身都是冷汗,头发被汗水打湿掺杂着眼泪,开口就是一句:“茂树!你得跟我走!”
茂树便愣住了,没明白她的意思,“你这是怎么了?这三个月怎么不见你的影子?”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让村长那个畜生做了个扣给卖了!”
“啊?你家不就在这里吗?你还有哥哥呢?”
吴依的话离奇程度超过了他能理解的范畴了。
吴依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胡乱讲了起来,言语间的厌恨满溢难止,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
“我哥就是个傻子,我是没办法依靠了,村长之前几次提亲要娶我我都不应,这次就哄骗了我哥哥,把我们兄妹俩骗到了君子县做客去,半路带着我哥回来了,买的那家人家根本不知道是桩买卖,还以为是正常的上门结亲!还摆了订婚宴,去他老娘的,这畜生在中间花了不少功夫。”
这一番话把遭了一天惊吓的茂树彻底搞得汗毛竖立了。
他一时捋不清楚思路,磕磕巴巴地问:“可是,天啊,可是你俩大活人,能被人骗得卖了的份上吗?”
遭此一劫,吴依去了往日温顺,汗泪覆盖的清秀脸上唯有决然,狠瞪他一眼道:“人心险恶神仙都难挡!你不信也罢!我是趁着那人家丢了妹妹借机跑回来的,我只问你一句,你肯不肯跟我走?我一个女子独身行走难免不会再遇到奸邪歹人,你要是真心待我,就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茂树本也是要走的,面对心爱的姑娘如此问话,立即应道:“好!我们一早就走!”
“不能一早!要走现在就走!”
“好,只是。”茂树支支吾吾地,“咱俩这可是私奔啊,这以后对你名声不好的,我一个男人,谁也不会苛责我,你就要吃苦了。”
满脸怒色的吴依却想到了好处,干笑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不说,去了新地方改头换面,我连吴都不愿意再姓了!”
两人便彻底定下了主意,茂树忙从箱子里拿出一块方布来,将自己的工具和零星家当都尽数装了起来,还颇为不放心地对吴依念叨,打保证:“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一心待你,谁也不能欺负了你,我就是你的依靠了!”
吴依惊魂未定,只是呆愣地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人谋划着趁夜离开,却忘了将屋门反锁,就听哒哒哒的小脚步声进了屋,一个扎着潦草小辫的小姑娘走了进来,一看到吴依,高兴地笑了起来,道:“吴依姐姐,你回门啦。”
这句话此时比阎王索命还令吴依魂飞魄散,她在自己尖叫的前一刻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惊扰到其他乡内的人,躲在了角落之中。
茂树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挡在了吴依面前,发现进来的小姑娘是卖糖家的贱丫头。
“你跑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茂树可知道吕金苗、赵宝根那两个小畜生做的缺德事,生怕她也要通风报信了,问话也不禁凶狠起来。
然而小姑娘却指着吴依说:“姐姐,村东头布放的胡苏女让我偷偷找你来,她说想你了,想和你说说话,你认识她吧?”
“不认识!快滚!”吴依一口咬死了。
因为她本来也不认识什么“胡苏女”。
小姑娘“哦”了一声,颇为低落地要走,茂树却咬死牙关,低喝道:“你不能走!至少天亮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乱说话!”
小姑娘想到什么,突然回身说:“不对呀,应该就是你!这几天回门的只有你,我天天盯着呢!”
为了那颗糖,她可真是煞费苦心了,白天晚上都要盯着村口看,还朝大人打听,嫁到外面的女人就只有吴依,所以绝对错不了。
“你们别想骗我,我知道就是吴依,姐姐很想你,她就想和你说说话,你听她说了就好啦。”说着小姑娘就要哭起来。
她知道苏姐姐想找的人就是吴依,但吴依却不承认,那自己不就白吃了糖,万一苏姐姐找自己爹告状,她又要挨打了。
吴依和茂树互相看看,都是一脸不明所以,吴依小声道:“我不认识什么胡苏女,但是这丫头要是哭起来,我肯定不安全了,你偷偷跟她去一趟,到那里也不需要说什么,应付了就回来,我先抄条小路跑去村口等你!”
“那就这么办吧,你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我记得……”茂树有点不好意思地提道:“我记得你哥哥给你订过一身嫁衣,咱俩办喜事要不要带上,也是他的一份心意。”
然而吴依对自己这个累赘哥哥的感情早已经消失殆尽了,寒声道:“那嫁衣是苏家置办的,本也不是我哥哥的心意,他就是傻子,懂什么感情?咱们一走干干净净,这窈窕乡里没一个活人,更不要这里的脏东西!”
茂树神色郑重地点了头,听了话,跟着小姑娘趁夜去了村东头的布坊。
*
因果像外,既四十年后。
屋渡厄在窈窕乡内走了一圈,不知为何,包裹村庄的浓雾已经有了明显的消退,视野变得更加宽阔后,她一连走了村庄中几处阴气凝聚的地方。
从被魁娘娘鸠占鹊巢的土地庙,逛到了村长家院门大开的惨像,屋渡厄站在门中,看着这血糜炼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幽都地狱中了。
尸骸遍地无法下脚,屋渡厄轻轻跃起,悬空飘进了院里,手中一翻托出了一本《中界东方往生薄》,书页翻飞,开始了一个个点名验收魂魄。
然而她却奇怪地发现,这些村民的灵魂之中充满了恐惧与痛苦,完全没有死亡后的安宁之气。
直到她看到老供桌下摔落的魁娘娘头颅,才明白了原因。
邪神的诅恶浸透了这些村民的魂魄,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东西厢房、里里外外都看了一圈后,屋渡厄又找到了当年被苏孝女杀死的那几名星罗宗修士的魂魄,连带着村民半疯的魂魄与供桌内的婴灵,全部收纳了回地府发落。
最后她停在了贱丫头的尸体面前,却见她遗容平和面带微笑,便知道这是祖万杀的手笔了。
“混账东西,还干这种诡异的事,心理绝对有问题。”
飞升几百年了,还这么用手里的天命,因为生来是神,天命随身,祖万杀从第一次拿剑杀人,尸体就是如此面带微笑的。
好像被她杀掉是什么幸福的事情一样。
屋渡厄心中一阵恶寒上涌,甩袖离开了院子。
雾气稀薄,她放出的神识感受到了祖万杀的位置后,奔着村东头的布坊走去,快到地方的时候,又对面撞上了那名散修。
刚才她看对方忙着卖货,又急忙忙跑去看什么鬼热闹,就放任他去了,反正已经着了因果像,也不见得能更危险了。
只是没想到又在这里不期而遇。
他这回不挑扁担了,把武器像是背着什么包袱一样背在身后,见到屋渡厄,急忙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说得对,我都听你的,咱俩这就私奔去!”
“……”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屋渡厄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左右瞧起了青年的脸,回忆自己上一巴掌打在了哪边。
屋渡厄有商有量地说:“你等一下啊。”
“好!你快点。”
“不着急,马上就来。”
屋渡厄撤后两步调整了一下角度,掌心注入了一股术法,结结实实招呼在了祖极脸上。
祖极原地转了半圈,总算彻底从因果像里醒来了。
然而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揉脸,也不是喊疼,他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开口就是一句:“道微?道微!”
屋渡厄没憋住嘴角溢出一声冷笑,凉飕飕地问:“你和她很熟?”
她暗中手指虚虚一握,感觉自己刚才下手还是太轻了。
从因果像中得知了一些线索真相后,祖极觉得胸腔中有一股憋闷的无力感,口中急道:“竟然是那个胡玉仙!原来我一早就着了它们的道了!”
他急躁地原地转了两圈分辨方向,就要朝着布坊的方向奔去。
但余光瞥到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惊愕地一回头——自己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气息。
屋渡厄挑了下眉毛,算勉强打了个招呼:“你和她很熟吗?”
“道微?”祖极明白了,“你是她请来的帮手吧!太好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屋渡厄原本平静放松的脸上忽然一紧,皱起眉目光锐利看向了两人眼前的雾气之中。
有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跑了过来,他弯着腰,怀中抱着四吊钱,身影绰绰。
“不对!这个村子里没有模样正常的人!”
祖极正要拿下背上的武器抵挡,被屋渡厄一抬手拦住了。
“这是四十年前的人,此地如定果作祟,因果顺序已经乱了。”
她拿起手中的《中界东方往生薄》迅速翻到了君子县一页,找到了“张伞生”的名字,其上记载:
【享年二十八岁,死于乙酉年癸丑月丑时,位于东方群山中一名为“窈窕”乡内,涉五行金,命绝于名。】
祖极见这关头她竟然翻起书来,只觉得道微请来的帮手果然和她一样古怪,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书页,脸色立即有变。
他看屋渡厄的眼神有些悚然了:“你有往生薄?这是鬼王才有的东西。”
“嗯,你认识屋络奈,她没和你说鬼王其实有两个吗?”屋渡厄见他认识往生薄,知道八成是屋络奈给他看过,也就不拿他当外人了,直接把内容指给他看,“能看懂吗?”
祖极摇头。
这记载内容让屋渡厄心情不错,解释道:“意思是说,这个人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死于一件五行主金的事件中,死因是被叫了名字——现在什么时辰?”
祖极看了看天色,回忆了一下自己进村后的这段时间,估摸道:“丑时内。”
“那就不会错了。”
等那男人搂着怀中的吊钱喜滋滋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屋渡厄嘴唇翕动,轻幽幽唤了一声:
“张伞生,走了。”
张伞生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灰白如纸,祖极欠的阴德多,又给泥犁山出外差,看出了张伞生在被叫了一声名字后,一身寿命全部化为乌有——他大限到了!
下一秒,张伞生砰然倒地,气绝而死。
屋渡厄对一脸惊愕的祖极谦虚笑道:“没见过?鬼王点名,立马发丧。他走不出这片山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笑吟吟地礼貌问道:“对了,少侠你怎么称呼?”
“……微名,不敢污了大王尊耳。”祖极看着地上的尸体,艰难答道。
屋渡厄收了往生薄,掸了掸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吧,去找‘道微’。”
与此同时,道微正安详地挂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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