堰龙城几百多年前,原本是祖家的皇城,不过祖家多年低调怕屋渡厄找他们这些后代算账,许久不做皇位了,一直是被平分割据,由南家万家瓜分统治。
如今祖极挂旗出征,再夺天下,堰龙城这一盘地界都是祖家军队,有道是出师有名,再复皇命,堰龙城成了兵家的必争之地。因此城内兵过啼哭不绝于耳,铁马剑戟下无有完草。
百姓舍家舍业地逃亡,城池半空,流民却多了起来。
白发蓬乱,赤脚行走的道玄手里捧着几个菜包子,一壶浊酒,慢悠悠地走过跪满了乞讨者的小巷,七扭八绕推开了自己居住的茅草屋院门。
门没锁,开了一道缝,浓郁的血腥味从里透了出来。
道玄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推门看到了正在院子里悠闲赏花侍草的祖万杀。
她没急着回身,迈过脚下一堆怒睁着眼的尸体,正在用茶壶给花浇水。
道玄不急不缓地从怀里寻摸,掏出了一轴画卷,扬手扔了进去。
祖万杀的身影瞬间被那幅画吞噬,原地消失,茶壶从空中掉落,下一瞬间茶壶被闪身上前的道玄稳稳接住。
道玄仰头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教众守卫们,蓄满胡须的嘴吹出一口气,所有尸体如梦幻泡影一般随风飘散,半点不留痕迹。
“看来这个地方是不能住喽。”道玄遗憾道,“好不容易把这些花草医活了,唉。”
他转身进屋去收拾行李,几件衣物拿布一卷,背上出屋,就发现地上的画卷竟然已经破碎了,一派云淡风轻的祖万杀正阴着脸看着他。
她杀出了画卷造物,手里提着的是一只雪白的独脚鸟,毕方的尸体。
道玄见状,泉水般清澈的双眼中染上了悲哀与惊讶之色,叹息道:“师姐,你太聪慧,却不通天理,杀性又太重,早晚有一天你会被自己所害。”
祖万杀撇开眼,很是不屑他的话,徒手将毕方鸟的鸟头扯了下来,血水洒了一地,她评价道:“师傅传给你的天浊仙门图用的不错,只是你太瞧不起我了,怎么用个临摹的赝品?这毕方画的也不像。”
道玄摇头道:“师傅乃天外天真仙,不可临摹其样貌用于害人。”
祖万杀被他路唇不对马嘴的话气得笑怒皆非,骂道:“呆子,你们流民教害的人还少吗?”
道玄对此不作回应,而是开门见山问:“师姐来找我有什么事?”
祖万杀痛快道:“帮我,我们三人一起杀了毕方。”
道玄完全没有任何思考,立即摇头:“不可,那是师傅,我不能害她,况且白命兰不会和你联手杀了毕方的,阿祖师姐,你要小心她,她心思深。”
“她心思深?”祖万杀冷笑,“能有你心思深吗?”
她话音猛然加重,清秀面容染煞生出一阵戾气,突然冲到他面前一手紧住他的脖颈,悬空倒摔,狠狠将他这年迈躯壳砸进了砖石地里,地面混着迸溅的血水炸出一个巨坑。
道玄七窍流血,口中呕出血红,语气中带着一些不好意思的讪然:“师姐,下手太重了吧。”
祖万杀起手一拳砸凹了他的胸口,阴冷冷逼问:“当年毕方蛊惑我用人制造鬼王,其实根本就是以残酷手段逼人的灵魂怨气永不超生,当年只有你站出来帮我……是不是毕方早就让你去偷屋渡厄的五行了?你们师徒两个一直在算计我!”
“咳咳咳!”道玄险些把肺咳出来,缓了缓才道:“师傅不是这种卑劣的人,她心善的很。”
“放屁!”祖万杀被气得脑袋里一阵暴胀,手不自觉用力,掐得道玄脖骨吱吱作响。
道玄的脸很快泛起了青色,祖万杀连忙在心中稳住自己,避免被这个呆子气得找不到北,续上刚才的思路,心想:“道玄为什么如此肯定白命兰不会帮我杀毕方?难道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事?”
祖万杀逼近道玄的脸,紧紧盯着他,不遗漏他的任何情绪,问:“你凭什么这么笃定白命兰不会想杀了毕方?我看她比谁都想为孟应尘报仇!”
道玄慢声道:“师姐,大师姐要是想为孟应尘报仇,也是最想杀你,是你害死的孟应尘。”
祖万杀怒喝道:“你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孟应尘当年被破城,我那么拼尽全力帮她守城杀敌却还是节节败退,这样的手笔除了毕方,还有谁会这么做!”
道玄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好像看着迷途却不知返的羔羊一般,点醒她:“就是因为你一直帮她,她才会死得那么绝望,你不知道吗?皇命三条是自古以来的定数,孟应尘和万家打,和南家斗,你们自以为是为了更好的治理苍生,避免徭役剥削百姓,可这就是争夺皇运,天上和万家南家利益相连的神仙都不会坐视不理,你越帮她赢,天上的神仙就越要她死。”
“你天生就是神,气运太强,天上的神仙动不了你,就只能对孟应尘下手。所以你越是卖力,孟应尘就被针对得越狠,你至今还不明白?就是你害了孟应尘啊。”
祖万杀眼中泪光浮动,手臂颤抖着松了开。
道玄的话她都听得明白,只是她从不愿意这么想。她不愿意白命兰说的话都是真的。
祖万杀难以相信地自问:“可孟应尘有什么错!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想让二十四联城过得更好,百姓安居乐业,是万家眼红先发动了战争,是南家落井下石……是他们!”
道玄从坑底颤颤坐起,倚在坑壁上,仰头看祖万杀。
“你从没在过去走出来过。”道玄说,“如果你的眼光看得更大,摆脱为人的狭隘,做一个真正的神,你就会明白了,天下的事没有道理,三界内息息相关自有人参不透的大因果在,你还深陷因果中不可自拔,阿祖师姐,你太嗔了。”
闻言,祖万杀面色一空,一阵醍醐灌顶的怅然懵懂之感占据了思绪,低头抬手看着自己满手血迹:“我太嗔了?我还没从过去走出来过?”
是了,她总是为了过去的事情无法释然而感到愤怒,她以这种盘踞在心田里扭曲错结的仇怒为动力,不断的改变过去,不断地杀死毕方,杀死一切她判定为“恶”的人,可她这样哪算是真的神?
她哪里能判断别人的善恶!
从前她不通人性听着父亲的话杀了多少人,作恶者有,无辜者亦有,苦苦哀求也不影响她挥剑斩下,在自己的标准里,她怎么不算一个该死的恶人呢?
祖万杀颓然地跪倒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竟然茫然不觉地哭了起来。
“我才是一个恶人!”祖万杀心中对自己的厌恨被道玄三言两语就勾勒出来,无处躲藏的羞愧让她慌乱地擦拭手中的血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甚至想自杀。
把自己杀死算了,一切都结束了。屋渡厄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仇恨,白命兰有了自己的出路,她还在坚持什么呢?
一次又一次的回到过去,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屋渡厄的厌恶,白命兰的冷眼,毕方永远不会死亡的残酷现实,她压制得一次次恐惧和绝望,其实都是泡影,都是手中沙!
祖万杀手指一动,唤出了龙渊剑,横在了自己颈侧,绝望地闭上了眼。
道玄走过来,手覆盖在她的头顶,颤声叹息道:“阿祖师姐,你生来就满身是错,还想为别人修桥铺路,自然害得所有人都蒙受苦难。这是你的命,你是条嗔命,是一支凶卦。早日了断,方可去往天外天真理境啊。”
祖万杀眼缝垂泪,握紧剑柄,忽然一手抓住了道玄放在自己头顶的手,剑锋倒转刺入了道玄腹腔中,再抬眼时,目光平静好像从没哭过一般,啧啧后怕道:“好险,差点让你这个呆子忽悠瘸了!”
剑锋一捅到底,道玄口吐血水,祖万杀起身将他踹了两丈远,砸在了泥垒的院墙上。
院墙倒塌,一阵黄色灰尘漫天。
祖万杀逼上去两剑斩断了他的双手,直摇头道:“毕方这师傅当真教真东西,教给了白命兰那么多绕过天地法规的邪法,教给我一堆杀人害命的招术,我一直觉得你天资愚钝,受不得高境灵法,原来是把这忽悠人的洗脑魔术亲传给了你!道玄!你病入膏肓了!”
道玄十分遗憾,道:“师姐,你差点就看到真相了。”
祖万杀道:“我眼前看到的就是真相。”
“不够真。”道玄摇头,“还不够真。”
祖万杀笑道:“等我和白命兰一起杀了毕方,我说什么是真,什么就是真。”
道玄被她的话发自真心的逗笑了,哈哈道:“二师姐,大师姐是不会和你一起杀师傅的,她是毕方的法纳,这两人一人一半魂,毕方可以杀白命兰,可毕方一死,白命兰就也离死不远了。”
“……”祖万杀这才真的被他说懵了。
她浑身僵在原地,反应了一会才问:“什么意思?毕方有法纳?白命兰?我们不是三毒吗?”
虽然双手斩断,但道玄神情声音皆是平稳,感觉不到痛苦,只要他告诉自己不疼,那么就是不疼。
痴字一法,妙就在于此,只要信,便是真,洗脑别人是,洗脑自己也是。
他道:“三毒本是业障因,法纳也可渡来世。师傅她老人家自有妙法,你以为白命兰没受过半点修行苦,是怎么从普通人走到今天的魁娘娘的?她的五灵教,可不比我这野草班子的流民教阵仗小啊。”
所有消息都不如这个消息更让祖万杀震惊,她立即否认道:“因为她是个坏人,天生有学习邪术的天赋啊!”
“……从某方面来说,你很信任她。”
祖万杀眨了眨眼。
是,她一直相信白命兰没这么蠢!
给毕方做法纳,那就是自寻死路,命都得掐着日子过。幸亏她联合如无时没有把毕方杀透了,不然就是杀了白命兰。最后还是遂了毕方的意!
祖万杀后退两步,拎着龙渊左右踱步片刻,觉得这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太糟了。
“怎么会这样……”祖万杀一会气得沉着脸,一会又发出两声冷笑,过了会儿一改神情,对道玄认真道:“事已至此,我自然还有办法,不过你实在太能藏了,今天好不容易让我找到,虎过留皮,你得帮我一起杀毕方!只有我们三个联手,才能真的杀了毕方。没其他办法。”
道玄默默看着祖万杀,不动如山,丝毫没有反馈。
这时小巷子里路过了一个眼瞎瘸腿的乞丐,他敲着手里破碗,撞到了路边的道玄,颤悠悠地道:“好心人——”
话未说完,道玄光秃秃的手腕断口一晃,在乞丐头上轻轻一敲,这乞丐顿时脑浆四溅,倒地不起。
道玄问祖万杀:“你有什么感受?”
祖万杀看着乞丐尸体,眼珠一划而过,平静道:“不要给渡厄增加工作量。”
道玄憨笑道:“呵呵,师姐,你还是觉得三界轮回灵魂不息,熟不知此处乃是假乡。天外天才是真实的一切,没必要为了这里将被救赎的灵魂感到愤怒。”
“救赎?”祖万杀纳闷道,“道玄,你真是疯了,什么是救赎?众生皆死去往天浊门后就是你所谓的救赎吗?”
“自然。”道玄点头,“看来你已经知道天浊仙门图了。师傅要危险了。”
祖万杀伸手道:“把天浊仙门图给我,我知道毕方的弱点在那里面,我已经在龙宫里看到了。”
她这趟来,原本是想问屋渡厄其他五行下落,不过有了龙宫一事,她这趟来主要是来要天浊仙门图。
壁画上三罪人抱着画卷,既然不在白命兰那里,必然是道玄手中,刚才进门道玄扔的画也证实了这点,她记得天浊门显世时,那壁画中有一人拿着弓箭直指毕方。
那必然是能克制毕方的法器。
就像道玄所说,三界之外,有大因果在,毕方也需要遵循,否则她早就把整个世界都毁了,何苦蛰伏谋算千年之久,毕方有顾忌,就说明她也有自己的规则,那留下的弱点提示,未尝不可一试真假,反正都是不亏的。
而这就让祖万杀想通了为什么白命兰要让漆夫人杀龙脉了。或许白命兰的真实意图就是以修补龙脉、寻找水行的由头,以掀动人间战乱加快天浊门显世掩道玄、毕方等耳目,引她去发现毕方复活的意图和壁画中的弱点。
白命兰是毕方的法纳不假,但祖万杀不信道玄的话,她心知白命兰对毕方的顾忌和怨恨,如果可以有杀之的希望,白命兰未必不肯同归于尽。
而那把弓箭绝对是关键,她要看清楚具体是什么来历,是如何做成的。
道玄不肯给,道:“你要是真的见到了,不会来和我多费口舌。我不能背叛师傅。”
“……我看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才是真的疯了的那个。”祖万杀想通后心中底气更足,她现在能确定,白命兰是有可能站在她这边的。
她道:“看来我原本想找你联手对付毕方的事,也成不了了。”
道玄认同道:“自然,不可背叛师傅,她通晓天外天真理境。”
“……我真想骂你两句。”
“洗耳恭听。”
“多说无益,既然不能联手,今天先杀你。”
祖万杀瞬间闪身上前,剑中蕴含的灵气打出去引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道玄伸脑袋一吐气,她的灵气化作虚无,他则接机退到了祖万杀身后准备偷袭。
祖万杀眼神略沉,心想道玄大概是忽悠的人太多了,未免太自负,还来偷袭她。
祖万杀身形不动,意念自身后开出一道竖面阵法,阵中真火熊熊涌出,铺天盖地包裹了道玄。
道玄还是吐气化虚,发现有些灭不了真火后,连退数丈,双臂中血水挥洒一路。
祖万杀提剑转身横扫。
破空一荡,道玄的茅草屋瞬间坍塌砸落,灰尘开始荡开,道玄却闪身钻进了尘雾中,隐遁逃走了。
祖万杀不甘心地又跟进去追杀,却不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半点气息。只好骂了句:“东躲西藏!”
虽然道玄跑了,但从他口中探出的消息还能算做一点安慰,祖万杀在院子里坐了一会,确定道玄不会去而复返后,彻底死了心,掸了自己身上的灰尘,推开院门离去。
她原本打算回怒龙江的洞穴里,继续过在逃通缉犯的安生日子,人刚到江边就收到一条灵信,登时未消的余怒再次翻涌了上来。
是僻战功武神传来的:“宫主,闫武将军反水了,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控诉您的供状,要告上无像大殿,我们把他拿住了,现在在怒龙江附近的慈兰山内。”
“知道了,摁住了,我现在过去。”祖万杀看了眼汹涌的江面,反身一道灵光又马不停蹄追去了慈兰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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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案间·二逆徒与好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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