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来的时候,请记得许愿。
“……喂,您好。是啊,我是钟云……”
我拿着话筒,“钟云,那个……”
“你的手机呢?”钟云笑问。
我叹了一口气,“正要和你说这个呢,我爸妈给收了。”
“啊,为什么……”
“别提了……我爸妈就那样,对了,明天我不能跟你出去玩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挂了哦。”
挂断的电话像滚出的六个点,像落幕时敲击的钟声。
在这传统故事的尾声里,我又开始坐下,忆往昔,追年华,叹滚滚长江东逝水。
话虽是这么说,其实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刚考完高中,听说某一天的晚上要有流星。我中考考的实在不咋滴,初中也过得一团乱麻,唯独把希腊字母表背了下来,原因无他,为了认星星。我有一本很厚的观星书,大概每个中二少年都会对夜空这种庞然未知的事物产生向往吧,虽然我高中政治老师说那是哲学家才干的事。
说的也没错,我还是个俗人。
我在看到流星的那一刻,想的不是科学研究或者宇宙大爆炸。我闭上了眼睛——许愿。
我记得我那个时候许了三个愿望:快乐学习。能去我想上的高中。
最后的最后,我向上天要了一个好朋友。
因为自打出生起,我爸妈的严加管教加上我的奇葩性子,我基本上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我是如此渴望一段友谊,一个能彻底理解我的人。
我本对这三个愿望都不抱希望。
——直到我知道了我上了我想上的高中,即使我中考没有考好。
命运突然开始眷顾我了。
然后我遇到了钟云,遇到了杨,遇到了一大群非常可爱的朋友,拥有了我自有记忆以来最幸福的一年。
我的十五到十六岁,恍如一场绮丽的幻梦,我渴望这个梦继续做下去。
至于钟云,我隐隐约约察觉到她对我的不同意义,那个没有自我、深藏在一片黑暗之中的我,好像因为她的出现,卷起了一片海啸,底下的地心仿佛终于有了喷涌的目的。
那感觉疯狂地烧灼着我的心,我在白天时尚能假装,能当做个装聋作哑的傻瓜,夜晚里却把思念尝遍。
有一天晚上,我凝望着凌晨的黑夜中的星星,想要看出命运的轨迹,还是忍不住惶恐,我隐约觉得,在那片黑夜和我幽深的潜意识中,潜藏着某种骨子的狂热,会把我推向一条未知的道路。
未知,代表着危险。
可是从来都是“好学生”“乖孩子”的我,理智情况下的我,为什么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这是不合理的,这是不正确的。
那没有办法论证。我告诫我自己。
可我坐下来,打开了台灯,拿出纸笔:
“亲爱的钟云: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觉得你是星星,是天空送给我前十五年做好孩子的礼物。
……
也许,我是喜欢你的吧。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不管以那种形式,最好,我死后能和你埋在一块,那就是天大的幸福了。
……
对不起。
周白粤”
干完了这件“荒唐”的事情,写了一封永远也寄不出去的情书,我那蠢蠢欲动的心才熄灭,枕着黑夜,终于睡去。
……
天光大赦。
七月中旬,我得知了我的排名和分班情况。
我坐在餐桌的末位,和妈妈紧挨在一起。爸爸坐在主位上,背后是窗户,逆着光,他那张黝黑沟壑万千的脸显得格外阴沉。
他没有动筷子,突然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我的后背一下就收紧了。
“你知道你这次考多少名吗?”他的声音低沉。
我头皮发麻,其实我早知道我考多少名了,但是只能说:“不知道。”
“一百二十名,周白粤——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考出来的!——”
他语气变得越来越激动,连唾沫喷到我的脸上,凉凉的,我抬起头看他。
我知道,这一刻,他不是我爸,而是某种怪物;我也并非周白粤,而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准备时刻等待着抓住他弱点的侩子手。
识别这一信号的能力通过一次次的反复训练,已经刻进了我的本能里,连带我对于女人的天然亲近,在他突然暴发的那一刻,我的心和情绪迅速冻结,只有大脑飞速运转,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颤动。
他还在发狂,我凝视着这个被我叫做“爸爸”的人,这个餐桌上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对峙着——妈妈和弟弟都安静地低头吃饭,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在吃,没有人能帮助我。
“……我早就知道,你说你要查资料,是不是把ipad拿去玩了?是不是!”
我闭口不言。
“好,你不说是吧!你现在连你们班上第一都没拿到,之前你中考的时候没考到重点班,我都没有说你!结果呢,你高一一年还不知悔改!你们班那个老跟你在一起玩的钟云,人家都考进重点班了,你呢?你看看你在干嘛!”
钟云?我的注意力全被这个名字攫取了,她考去重点班了吗?
我慌了神,但很快安慰自己,这没什么的,至少还是在一个学校里的。·
没关系,没关系的……钟云,还是我的好朋友,这不会变的。
外界的声音好像在我耳边打鼓,我没有心思分神去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场景,外面的一切,都离我都很远很远。
我被钟云这个名字钉在一个封闭的小盒子中,掩住了七窍,不听不看。我那不争气的脑子告诉我,外面的事,跟钟云比起来一根毛都算不上。
他怒瞪着发红的眼睛,伸出了一只手,狠狠地推搡我的头,我下意识侧身在外力维持平衡,结果从椅子之间的缝隙跌落到地上。
屁股膈的我终于缓过神来。
我看着他,他的眼里似乎也有点慌乱,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意思:我也不是想把你推下去的。
我挣扎着站起来,妈妈终于给我搭了一把手,我听到他说:“老子训你话呢!你发什么呆!脑袋瓜读书不好就算了,连做凳子都坐不住!”
我脑袋上血管突突地跳起来,咽了一口气,但是那股气又在我的四肢躯干排不出去,一下吊起来,撑的我直接推开椅子。
椅子被粗暴地推开,和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吼,好像还含着一口血。我听到这刮人耳膜的怪叫,居然还觉得享受,全身血液突兀地沸腾起来。
我直直地凝视着他,浑身紧绷。
我想,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可怕,因为他也沉默一瞬。
有人说,你应该做一个小棉袄;有人说,爸爸最爱女儿啦。有人说,你不要不知感恩,至少他给你吃给你穿。如果有人蛮横脑残得厉害,不管不顾地说一句,就凭他是你老子,你就该尊敬他。
如果真是这样,我从家庭中学到应该是如何去爱人的能力,可是,在我成年之前,我先学会的,是变成不理智的疯子才能自保。
人们不在意事实,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妄图教育所有人狗屁“真理”,无他,就我生活中遇见过的人,都不足以教我“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我就是傻,也比会比你过的好,你就是个神经病。”
我摔下这句话走进房门,门板被我关惊天动地。
我大脑里的血管“突突”搏动,我恍惚间听见有人在门外骂的声音,门被一下一下的撞着,还掺杂着人的哭声。
是妈妈吗?
我忘了。
从此我的门上再也没有锁。他们冲进来,砸碎了我的手机,撕碎了我从小到大藏起来的所有漫画书和小说,我之前都不知道他们知道我的“藏宝处”。
我的记忆出了差错,我以前只是一个不爱自己的、觉得自己总是会被抛弃的厌女症患者,还称得上温顺有礼;从此后,我就变成了一个疯女人,我再也不顶撞他们,一生气,我就跑回在自己的房间里砸东西,放声大哭,也没谁管我,毕竟一个房间都没有锁的女儿太令人安心了。
“等等……钟云……别挂。”我突然叫住她,声音却无力。
“怎么了,阿粤?”她在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问。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吧。”我请求道,毕竟我是个犯了错的坏孩子。
钟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说:“好。”
是的,我做了错的事。
我在这样的家庭,居然还敢给同性写情书,真是太任性了。
不过,幸运的是,我在他们推开门的之前就把这封信撕碎了,冲进了厕所里。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长头发,性别女,应该喜欢男生;脸蛋圆圆白白,是个乖巧的姑娘,应该喜欢读书,不会成为“坏女孩”,该是老师口中最“努力”的学生——日后或许可以上全国前几名的师范,如我父母希望的那样。
最后,回到家乡,因为腼腆没有对象,再相亲,对象可能是公务员、或者也是个老师,我会为他生下一个孩子;职业因素,我被期待着更多地照顾孩子,可能会二胎,或者不生,等待我的孩子上了大学,等我学生满天下,一切一切都足够了,我再退休。
他人谈起我,或者说“xx妈妈”或者“周老师”或者说“某夫人”;等我的孩子结婚生子了,我会被叫“婆婆”或者“奶奶”。
我的生命,一部分为自己而活,另一部分,该用来关心我该关心的方面,我的小家庭,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我“女性”的那部分,将奉献出来,如同水稻鲜嫩多汁的叶子一般被啃噬;我身上不正确的地方,会被好好修剪,我会变得很美好。连死去之时,也是直挺挺的,一把火烧掉,会有很多人敬佩我这样一位“有先生之品格的端庄女士”。
因着我的大脑是没有办法打开的,等我大小便失禁,非常不体面的需要他人照料时,张着口,任口水流下时,也会忘记年少,忘记菠萝蜜,忘记云朵,忘记那个吻,忘记那些个唤我“阿粤”的人(也许偶尔也会想起来)——他人连我的话语都分辨不清之时,就算我喊着我爱钟云,他们也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
——我就真的自由了,真的。
周白粤,你是个聪明孩子,先是“应该”,才是“我想”,好吗?
周白粤,你是个理性人,你要的,得是“健康的自由”,好吗?
我走出去。
大白天的,不像夜晚,没有蝇营狗苟,也没有欲念淫邪,一切都显得那么完整、那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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