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什么跑?”徐锋站定,嚣张道,“既然敢告状,那就别跑嘛。”
任佳后方的小巷出口旁,庞然大物般的建材车不动如山,只给她留出了一个两人宽的窄口,而那个窄口处,抱臂看好戏的“守门人”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看这情况,他们对这条巷子很熟。
多么精妙的计划,在她必经的车站旁堵人太过显眼,在人来人往的校门附近堵人又容易丢失目标,于是守株待兔,利用她对杨瑜同病相怜般的信任,把她一步一步引到这条死巷里来,与此同时,照旧还留出了望风的人,谨慎至极。
此时此刻,凝望着这张得意洋洋的脸,除开愤怒,任佳还感到了一阵令人反胃的恶心。
“这么看着老子做什么?”徐锋眉头一拧,几步向任佳走去,“老子作弊和你有个屁的关系?跑去找李逵告状?显着你了是吧!?”
任佳艰难朝后退了几步:“告状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徐锋低笑一声,“你当我傻?”
说罢,手蓦地一挥,后面几个人就迎了上来。
“这……怎么是个女生啊锋哥?”瞧见任佳后,有人故意装出了一副万分为难的模样,“哥几个不好发挥啊!”
“有什么不好发挥的?”徐锋笑看着他们,“既然她先给脸不要脸,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喽!”
“不是说是九班的好学生吗?之后可别有什么麻烦吧?”又有人不放心道。
“你看她这样子像有麻烦的吗?”徐锋不屑,“我早打听清楚了,就是个从犄角旮旯转来的穷鬼,家里也就一个老娘,连爹都没有,对了,我还是让杨瑜打听的呢!”
说罢,他演示般捏住了任佳的衣领,蓦地往前一带,又往后狠狠一推,一声闷响后,任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疼得嘶了口气,紧接着,突发恶趣味一般,徐锋伸手就扯开了任佳头上的发带,另一手扯住任佳的校服外套一扬一抛,一脚踩脏了她崭新的蓝白校服。
“我没看错吧!这衣服口袋里是什么啊?”
徐锋身后,有个人眼疾手快,一把捡起了地上的校服外套抖了两抖,霎时,宛如漫天落叶一般,数十张零钱飘飘扬扬,在风中晃荡着落了地。
一时间,满地都是面额不一的零钱,徐锋双目圆睁,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一脸兴奋地喊了起来:“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都皱成腌咸菜了啊?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现金?”
一阵夸张的大笑在小巷里骤然爆发,任佳低着头,想起胡雨芝认认真真记着账的模样,轻声说出了一个字,滚。
见状,徐锋忍无可忍,一把捏住了任佳的脖子:“你敢不敢看着老子说?”
“你们够了!”角落里,杨瑜忽然冲了出来,“你们、你们之前说好只是吓吓她、不会真的动手的!”
杨瑜话音刚落,徐锋神情狰狞地回过了头,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优势,故技重施,只抬手一拎,杨瑜后背就直接砸在了石砖墙上,霎时,杨瑜额上滚下了大滴大滴的冷汗,面色苍白地闭上了嘴。
徐锋复又重新看向任佳,再度提高了音量:“对了,你到底是从哪个穷乡僻壤转来的?说说呗?”
“滚。”
还是这同样的一个字,语调冰冷,毫无情绪可言,只是这一次,任佳已经抬起了头,昂着脖子望进了徐锋的眼睛。
徐锋怔了一瞬,看着任佳那不再躲闪的眼神,有史以来第一次,莫名有了种事情不受控的焦灼感,而就在他怔神的那一瞬间,猝不及防地,任佳眉毛一挑,一口啐到了徐锋脸上,下一秒,她低低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嘛,你也不过如此。
“贱人!”
徐锋不可置信地骂出了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之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女生会有如此嚣张的一面,他抡起袖子囫囵往脸上一抹,任佳则找准时机猛地站了起来,紧紧咬着牙、用尽全力奔向了巷子后方的建材车。
紧接着,就在众人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时,一阵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的钢管摩擦音在小巷里突兀地响了起来——任佳站在建材车旁,看也没往看徐锋一眼,右手一抬,一挥,一根半人高的钢管就被徐徐抽了出来。
霎时,空气静谧。
短暂的沉默后,是更加夸张的大笑,笑够了,徐锋才重新抬眼看向任佳。
“有点儿意思。”
他话音刚落,身后几人皆敛去了面上的笑意,从四面八方朝任佳同时而去,而他们身后,杨瑜的声音已经近乎歇斯底里:“徐锋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疯了吗!?万一告状的真的不是她呢!”
一句话刚吼出声,就被另外几个人捂住嘴拖到了一旁,拳打脚踢之下,愣是再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任佳则没让任何人落到一丁点儿好,她死死反握着手里的钢管,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拼命挥舞着,无论人家是锤是砸,无论肩膀和手臂有多吃痛,她都绝对不肯松手。
徐锋于是也沉着脸走向了建材车,而与此同时,队伍里,不知是谁突然开了口,有些迷茫地喊了句锋哥,再然后,徐锋拿钢管的手被人忽然钳住,他冷脸一抬眼,就看见了陈岩。
“陈岩?”
徐锋嘴唇刚嗫嚅了两下,一个带着疑问的你字还未送到嘴边,眼前便闪过了一道银光,等到看清楚时,陈岩已经干脆利落地替他抽出了剩余的半截钢管。
下一秒,徐锋眼前银光一闪,陈岩手里的钢管已经干脆利落地朝他挥了过去,陈岩下手比所有人都狠,刹那之间,骨头断裂的脆响倏然响起,徐锋一下瘫坐在地上,额上霎时升起一层薄汗,剧痛之下,连头都没能抬起来。
声响一出,巷子里的其余人全都停了下来。
“陈岩,这和你没关系吧?”徐锋身后有人问。
陈岩则走向了身后发丝凌乱的任佳,表情里分不出喜怒。
走到任佳身前后,他把手里的钢管往徐锋身前一扔,不发一言地接过了她手里的那根。
地上的那根于是嘀溜嘀溜滚到了徐锋脚边。
陈岩顺手脱下了校服外套丢在任佳怀里,继而返身,言简意赅地对徐锋吐出了一个字:“捡。”
陈岩向来穿得单薄,外套一脱,锁骨处一道有些骇人的缝线疤就露了出来,霎时,徐锋身后的几个人像是知道那疤的缘由一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任佳不知陈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知道他们人多势众,陈岩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优势。
“陈岩。”于是她揪住了他的衣角,拼命朝他摇起了头。
陈岩却只盯着徐锋脚边那根钢管,淡淡道:“有什么事在这条巷子里一并解决完,出去之后,就没这么简单了。”
然而,没人说话,甚至就连徐锋,也没敢伸手去碰地上的那根钢管。
众人神色变了又变,精彩纷呈,而陈岩压根没看他们,视线落在角落里的杨瑜身上落定一瞬,旋即又折回到了任佳身上,不发一言。
“行。”他耐着性子等了几秒,见仍是没人开口,回头走向了任佳,“我们走。”
几乎是重见天日的瞬间,陈岩就分外冷淡地松开了手。
没来由的,任佳觉得陈岩连背影都冒着火。
又过了一会儿,陈岩停下了步伐,返身等着被他落在身后数步远处的任佳跟上,神情比起刚才更为冷冽。
任佳走近了,站定,一手扶着被撞得火辣辣疼的后背,一手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窘迫、委屈,其间还混杂着几丝后怕,让任佳的声音像沾上了一层带着湿意的薄雾一般,有些含混。
陈岩只是看着她,没往前走,也没接茬。
任佳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以为陈岩没听见,又重新清了清嗓子,更加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谢,然而,这声谢谢一出,陈岩眉心的沟壑却反而更深了。
顷刻间,任佳心底那些纷杂的情绪一丝不剩,只剩下了如巨网般向她缓缓收紧的难堪——自从她转来前海一中后,每一次狼狈至极的时刻,陈岩似乎都能尽收眼底。
忽然之间,任佳觉得无比疲惫,迈开一步向前而去,陈岩终于开了口。
“为什么非要去管?”
很冷的语气,任佳步伐一滞,明显是被这句话问到了。
一阵风吹来,灌进了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冷风顺着后背缓缓而上,任佳拢了拢外套,想到自己才刚领来不久的校服,以及妈妈小心翼翼叠好后塞到她抽屉里的生活费,心头一酸,没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群人已经扶着徐锋走了,巷子里空荡荡的,一地狼藉。
任佳想,或许可以去拿回自己的东西,要知道那些一块的、五块的……别人看都不稀得看的零钱,却是胡雨芝在超市里一箱水果一箱水果搬出来的,一想到此,任佳开始往回走,与此同时,陈岩一步拦在了她身前。
“你在想什么?”陈岩努力压着火气,“别告诉我你还想回去?”
任佳不语,轻轻绕开一步,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银灰色的钢管、皱皱巴巴的纸币、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暗淡水泥地……这一片狼藉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假的,她想起徐锋的羞辱,脸上露出了几丝受伤的迷茫。
“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一句轻如羽毛的呢喃,却像一根即将燃到尽头的引线一般,刺啦一下点燃了陈岩的情绪。
“怎么?”陈岩顿了顿,语气比以往所有时刻都更加冰冷,“你刚刚拿钢管是想和他们硬来吗?”
而任佳脑海里仍回荡着徐锋的嘲笑。
穷鬼。
这两个字就像一个滚烫的记号,带着灼热的温度打在了任佳早已麻木了的脊背上,对他们而言,穷,是不是意味着天生好欺负?是不是意味着天生不配还手?是不是意味着天生不该有出手相助的勇气。
任佳紧咬着唇望向陈岩,陈岩耐心告罄,大步流星向前走了几步,见身后人没有跟上,又等了几秒,深吸一口气折返而回。
“救世主还没当够吗?我还以为你够聪明。”
一句话说得嘲讽意味十足,任佳顺着陈岩的视线向后看去,这才发现,建材车后轮的角落处还坐着一个人,是杨瑜,他的眼镜已被人踩得粉碎,正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昂着头,双眼失神地凝望着巷内的两面高墙。
一阵莫名的酸楚感汹涌而至,任佳垂下眼皮,声音喑哑:“你不会明白的。”
又过了几秒,任佳才终于像是鼓足勇气一般,昂头,直直凝望着陈岩的眼睛,问:“陈岩,你知道猎物是有气息的吗?”
陈岩倏然拧紧了眉头。
说到猎物两个字时,任佳哽咽了一下,面上泪水无声淌过,几乎又快要说不下去。
陈岩则似是意想不到任佳会哭一般,嘴唇动了又动,面上难得闪过了几丝无措。
任佳迅速擦干净眼泪,深吸一口气才得以继续:“陈岩,假若还有千千万万像杨瑜、像我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任何欺负,那不是因为我们够聪明……”
“……只是因为我们够幸运。”
车流密集,出租车里,陈岩坐在副驾的位置,任佳则蜷在后座一侧,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车内温度有些低,她无意识紧了紧身上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偶一回头,就从车内后视镜中对上了陈岩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实在太过专注,任佳一怔,几乎要以为眼前的景象是自己的错觉,然而,正欲低头,陈岩喉咙却微不可闻地滚了滚,先她一秒挪开了视线。
“陈岩,你怎么会路过那条小路。”
下车后,跟在陈岩身后几步远处,任佳鼓起勇气,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不想从大路走。”
一句摆明了不想多说的回答,任佳于是不再多言,连带着,那句更想问的,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也随之一并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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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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