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半梦半醒,任佳始终没睡安稳。
闹钟一响,她顶着黑眼圈起了床,睡眼朦胧地跑去洗漱,一边刷着牙,一边慢吞吞地往厨房走,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妈,没人应,才陡然清醒过来,转头看向餐桌,果然瞥见了被压在碗底的几张零钱。
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人,水柱的声音蓦然刺耳了起来。
洗漱完毕,任佳闷闷不乐地拿起了钱,直奔巷子口的早餐铺去了。
南巷一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楼,面貌虽然尘旧了些,烟火气却不输给任何地方。
巷子口东西两侧都是店铺,东侧那一头林立了好几家早餐店,此时正是热闹时刻。
任佳还没在这附近吃过,昂头瞅着店门口泛了黄的几块小店招牌,正犹豫着该进哪家,一团黄影从她腿边一闪而过,任佳视线跟随而去,没过一会儿,那只毛茸茸的小狗就端坐在了其中一家店铺门口。
这小不点儿胖墩墩的,两只小爪子乖巧地撑在胸前,尾巴摇得比风车还快,任佳看得认真,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坐进了店里。
后知后觉,她意识到这条小狗正是陈岩那夜抱在怀里的那只,那时才那么小一团,怕生般瑟缩在他怀里,这时却已经这么圆鼓鼓了,可见这阵子吃得不赖。
“吃什么?”老板见店里来了新客,手上动作不停,面上已经溢出了笑。
任佳点了最不会出错的招牌,牛肉面。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同时,白花花的面条下锅,老板一手拿起碗,另一手从佐料碗中利落扫过,白净的碗底立刻有了酱醋盐的底色,等了十几秒,长而细的筷子伸入冒着朦胧白气的沸水中,一搅、一掂,唰一下,面条被高高夹起,放进筛碗里抖了几抖,即刻有了几分晶莹剔透的质感。
“吃辣吗?”
“吃的。”
褐色小坛被揭开,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牛肉汤已经到了火候,汤勺从汤面上一掀而过,老板手腕一抖,浓汤涌进了碗里,红白相遇,绿色的葱花不知何时已点缀其上,冒着热气的面被递到任佳手中。
任佳接过,只觉碗边的空气也像是一同被煮过了一遭一般,热而香。
她坐下,频频回头,望见巴巴盯着自己的小狗,筷子在碗里搅弄一阵,发现老板够实在,全是大块大块的牛肉,没给她骨头。
老板见状,噗嗤一笑:“小姑娘你不用操心,这狗福大命大,有人喂的。”
任佳一窘,安心埋首吃面,老板却似陷入了回忆里。
“嚯,那一天可真是够冷的!陈家那孩子不知打哪儿捡来这样一条狗,才巴掌大,脱了外套裹在怀里,抖得跟筛糠似的。”
一个陈字像一个不和谐的单音节,一下子吸走了任佳的注意,她听得认真,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等了半晌,始终等不来老板的后话,却又实在捱不过心里的好奇,只好抬起了头。
“后来呢?”
“后来啊……”
老板从堆叠的碗筷中看向任佳,粲然一笑:“后来当然就像你现在看到的嘛!活蹦乱跳了,要不怎么说命大呢?我跟你说,这小东西灵的哩,附近这么多店,它偏偏就只进我这家,这是知道是谁救了它,认人的!”
“救它?”任佳立刻反问,“不是陈岩吗?”
“原来你认识那孩子啊!”老板脱口而出,又见任佳像被噎住了似的,回忆的语速便慢了几分,“那晚陈岩打我这儿路过,慌里慌张地捧着只刚出生的小狗,我一看,都快冻死了,赶忙让他抱进来,找了个电暖炉,裹了块毛毯,一边烤着暖气一边给那小东西喂水,喂着喂着,居然就那么活了下来,不过,命是捡回来了,他却养不了,说是家里老人对小猫小狗过敏。”
一边听着,任佳回头看向那圆滚滚的小胖狗,发现它像是能听懂似的,低低呜咽一声,缩到了铺子的角落里,耳朵和尾巴一齐耷拉了下来。
于是,任佳不禁想象起了自己把它带回家该是怎样的情景。
刹那间,胡雨芝绷着脸的画面浮现了出来,任佳心脏一跳,缓缓收回了视线,心情也随之低落了几分。
“不过幸好。”老板又说,“那孩子说是找到了想养的人,这几天就来接——”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忽然响了起来。
任佳回头,看见咳得厉害的中年男人,不由愣住了。
男人不知自何时起就站在了店门口,此时此刻,他正死死盯着角落里瑟缩不已的小狗,神情之阴鸷,竟像是恨不能从它身上生生剜出一块肉来。
“你说什么?”半晌,他冷冷抬起了眼皮望向餐馆老板,“你说陈岩花了这么大力气,就为了救一个畜生?”
巷子尾,胡雨芝不知何时回到了家。
她见任佳携着一身清寒回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怎么了?巷子里的早餐不好吃?”胡雨芝问。
“还以为你又得傍晚才能回呢。”任佳答非所问,恹恹踩上拖鞋,语气里明显蕴着几丝委屈。
“我这不是忙着在超市干活嘛!”胡雨芝答,“今儿有空,我一大早就买来了你爱吃的菜,不过菜场里那家有名的热卤店还没开门,我一会儿再出去一趟!”
任佳点了点头,视线停留在了桌面上。
桌上是几本崭新的账本,她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其中一本。
“我帮你一起算……”
任佳话才说到一半,胡雨芝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几步走向任佳,用力抢回了账本。
“去去去,”她声音发虚,连推带赶地把任佳打发回了卧室,“你做作业去,这些小事不用你操心。”
砰一声,门被关上,光线霎时暗了许多。
任佳仍没忘记餐馆门口那一脸阴鸷的男人,便没把胡雨芝不同寻常的反应放在心上,思绪仍有些恍惚。
缓了几秒后,她深吸一口气拉开窗帘,像以往每一个周末一样,强迫自己在书桌前入了定。
一张试卷做完,任佳放下笔,转了转脖子。
吱呀一声,伴随着关节咔擦一响,对面的大门被打开,向奶奶提着小菜蓝,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同一时间,任佳意识到自己坐了太久,揉揉肩膀起了身。
走出卧室时,客厅空荡荡的,餐桌上那几本账本早已没了踪影。
看来,妈妈真出门买热卤去了。
一边想着,院子里传来几声熟悉的小狗呜咽,任佳眼睛一亮,拿了桌上的零钱跑出门,发现小不点儿撒欢似地咬着陈岩自行车的车胎,顿时起了坏心思,不但没阻止,反而慢悠悠跑去小卖部买了一根火腿肠,付完钱,任佳又后知后觉感到自己不大地道,回程的脚步快了不少。
快到家门口时,任佳看见了石凳上的背影。
是不久前出现在早餐店的那个男人,任佳一眼就认出了他。
此刻他坐在樟树下的石板凳上,明明肩膀微微耸着,整个人却透露着一股过分绷紧的怪异感,任佳盯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回想起了他看周围人的眼神——蛇的信子一般,猝不及防地吐出、又猝不及防地缩回,偶尔一寸一寸、徐徐地往外送,似乎也只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
任佳敛神往前踏出几步,或许是由于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青天白日的,她居然听见了几声极孱弱的动物哀叫。
然而,院子里除了背对着她的男人,分明什么也没有。
任佳不确定地环顾了一圈,不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才踏出一步,那声音又出现了。
虚实难辨的余音裹着颤抖的气流,像是一根隐形的细线一般,刺啦一下从任佳脑中穿过,惊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后,任佳再也顾不得其余的一切,加快步伐朝前,竟在经过石凳的刹那,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几近失声。
根本不是什么幻听、更不是什么梦魇!
男人低着头,一手狠狠掐着小狗的喉咙,另一手夹着尚未燃尽的烟头,双眼血红地烫上了它的耳朵。
小狗的喉咙被狠狠捏着,发出的哀嚎一声更比一声破碎,任佳大脑一片空白,愣了两秒,勇气从身体深处迸发而出,猛地向前撞了出去。
男人没留意到任佳的出现,更没想到她能在顷刻间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半截烟掉在地上,身形也跟着一颤。
任佳眼疾手快地抱起了地上的小黄狗,刹那间,她对世界的感受慢了下来。
手中那小小的、温热的、颤得不像话的一团……给任佳一种分外不真实的错觉,她紧了紧胳膊,确认自己能感受到它的心跳,虚浮的脚步才终于重新扎稳。
而下一秒,虎口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任佳瞬间松开了手。
小狗瑟缩着跑没了影,任佳低头,看见手背上不断涌出的大滴血珠,心里明白,这是动物的求生本能——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时刻后,再温和的动物也有亮出獠牙的时刻,它应当是惊吓到了极点,在她收紧怀抱的那一刻,把她也当成了需要防范的危险分子……
而同一时间,对上男人阴风一般的眼神,任佳忽然有种感觉,或许……自己在这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只砧板上的、轻轻松松就能被捏住喉咙的动物。
一想到此,任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右手在口袋里飞速摸索起了钥匙。
一步、两步……
与此同时,男人朝她跨出了步伐,速度越来越快。
于是,他那张脸也越来越近……
即使一身用料考究的灰西装,也掩不住那腐木一般、远超年龄的疲态。
“陈元忠!”
任佳惊慌失措之际,一声惊雷一般的大吼响彻小院。
是向奶奶!
任佳立刻有了股得救般的庆幸,她竭力保持着面上的镇静,快步朝向奶奶跑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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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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