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君脑子里轰地一声,眼睛里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仿佛人在半空中飞着,谁的脸都看不真切。她只觉得四年来像是自己在撂地卖艺,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风,周围的人不过是在看猴儿,真傻真卖力,也是真可笑。
她竭尽全力将身体撑住了没有倒下,林东华瞧她脸色不对,拍拍她的手,“凤君,你先坐。”
她只是摇头:“我没事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装完好的油纸包,层层打开后是一张红色的庚帖。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这是何家当时给我的,上面有何怀远的八字。放小定那天有中人在场,就是常有年常伯父。”
林东华苦笑,“他如今是清河镖局的总镖师。”
何长青脸上露出一抹笑,“老常就在戏台那边,我请他来便是。”
父女两个交换了眼神。他俩心里都明白,这位常总镖师不会违逆他的东家。
这位头发花白的镖师很快到来,果然说道:“怕是我年纪老迈了,记不清有这档事。”
何长青点头:“老常在这一行也是德高望重,绝不会混赖了人。”
大家众口一词。有那么一二刻,她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发了癔症。她听说过乡下有姑娘忽然就害了相思病,说自己跟大仙相好,说得绘声绘色跟真的一样。她环顾四周,又将眼光落在陈秉正身上。这位陈大人一直没出声,估计在看她的热闹,看得目不转睛,肯定比刚才戏班子唱的精彩热闹。一个江湖骗子,小偷,在他面前出丑。
陈秉正忽然向着林凤君伸手,平静地说道:“将庚帖给我瞧一瞧。”
她回过神来,慌忙将它递上去,陈秉正翻了翻,洒金红纸上抬头写了百年好合,后面便是端正的楷书,写着何怀远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他扭头问:“何公子,这八字可是对的?”
何怀远擦了擦汗:“是。”
他语气平和,“那就奇了,不是最亲厚之人,绝拿不到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何老夫人道:“当时林家与我们交情很深,他们两个确如亲兄妹一般,能问到八字也不稀奇。”
林东华抬起头来,凛然说道:“庚帖是真的。”
何老夫人笑道:“可怜见的,我的确不知道凤君怀着这样的心思,既然这样,待怀远正式成了亲,纳凤君做个贵妾,也就圆满了。”
林东华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你说什么?让我女儿做妾?”
何老夫人并不看他,用下巴指了指林凤君:“你家不愿意?那也就罢了。我把话放在这里,我家怀远今日放出风声要娶妾,明日就有大把人抢着上门说媒,我还要好好挑一挑呢。”
林凤君的脸又青又白,耳中嗡嗡作响,后面的几句话便没有听清,只看见何老夫人的嘴唇不住翕动。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沿着下巴落在地上。
何怀远咳了一声,站起身来,“母亲,不要再说了。今日之事总要有个了结。”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大步走到林东华面前,躬身施了一礼:“林伯父,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他顿了顿,才说道:“我想求娶凤君做我的平妻。我向您立誓,一定竭尽全力,爱护于她,不让她受委屈。”
他又转向林凤君,她泪眼朦胧地跟他对视,“凤君,请你体谅我的难处,以后……”
何老夫人反应过来,突然叫道:“万万不行,这样大的事,黄家怎能答应。”
“不答应便算了。”何怀远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正妻,一定得容得下凤君。”
话音刚落地,忽然林凤君上前一步,右手一提,一个巴掌就直掴到他脸上来。何怀远猝不及防,脸上登时火辣辣地起了五道指痕。
她这一掌再没留力,打得自己手也痛了。她冷笑道:“何怀远,这就是你的好办法。你以为自己是谁,还想享什么齐人之福。你一个习武之人,出门也配拜关老爷,他一辈子信义二字走天下,你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背信丧德之人,你娶我做大老婆,我都嫌腌臜。什么平妻,什么贵妾,要找随便找去,只别和我的名字混在一起,我还是要脸的。”
这一下事出突然,众人都惊得呆了,何老夫人扑上来撕扯她的头发:“翻了天了,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一个在外面混的镖户女儿……”
两个女人立时纠缠在一处,都有些武功底子,出手狠辣。何长青和林东华两个男人赶忙上前拉开了,两个女人脸上都留了血痕。何怀远捂着脸站在原地,恨恨地说道:“你……你着实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何老夫人叫道:“林凤君,你听好了,是我何家先不要你的。这样放刁撒泼的野丫头,幸亏我早就看穿了你,活该你一辈子嫁不出去。没娘教的杂种……”
她说到最后一句,正戳在林凤君心上,她抄起袖子便要再上,林东华拦在女儿前头,“是我林家要退婚的,女儿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就是。何家背弃婚约,见异思迁,是谓不仁;欺辱凤君,诬陷毁谤,是为不义。我林东华今日与何家割袍断义,烦请将我女儿的庚帖归还,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陈秉正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何长青涨红了脸,“一场闹剧,白白让陈大人看了笑话。今日请陈大人过府饮宴,实在惭愧,不如改天……”
陈秉正淡然说道:“那倒不是。不过,刚才老夫人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我何家先不要你的。也就是说……”他用手指敲了敲庚帖,“婚约确有其事?”
林东华正色道:“大人明鉴。当日放小定,两家交换了庚帖,此事千真万确。今日退婚,原样还回来便是。”
何长青听得分明,瞪了妻子一眼,咬着牙说道:“庚帖……未必……”
陈秉正将庚帖展开,抖了一下:“庚帖虽非婚书,也是极重要的文书证物。按户律,无故伪造文书者,杖八十充军。既然何家认定庚帖不实,那便是诈伪之罪,不是私事。我看这庚帖颜色均匀,表面光滑匀静,确系陈年旧纸,而非新纸做旧。墨色较老,沉而不滞,并无破绽。”
他表情沉静,话语清晰,众人听得分明,都僵在原地,林东华道:“陈大人,我以性命作保,庚帖绝非伪造。”
陈秉正扫视了一圈众人的脸色,又说道:“看笔迹我并不擅长,不过衙门里有鉴定笔迹的行家。我可以将他请过来,若果然是伪造的,林家父女按律杖责充军。若不是伪造,则……”他目光犀利,何长青看得心中一寒。“诬告者反坐,何家人一体受罚。”
堂下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何怀远率先开口:“陈大人,何必如此。今日是家父的寿宴,您是贵客,极难得的吉日……”
“的确如此。不过我既然在场,姑妄言之,何公子姑妄听之。婚姻是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是天大的事。刚才林姑娘问你订婚一事,是否为真,你回答记不清了。是真记不清了,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何怀远咬着牙不语。
陈秉正拿着庚帖微笑道:“古人有云,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庚帖若是真的,不妨……”
林东华施了一礼:“大人,贫寒之室难配富贵之家,婚约就此了断。”
何长青歇了口气,也上前施礼,“大人,林家女儿不敬长辈,荒唐逾矩,何家绝不能要。”
陈秉正将庚帖放下:“既然如此,那就彼此交换庚帖,自然了结。”
后半夜的月亮很高,模糊地悬在头顶,洒下一片清光。林家父女走在石板路上,周边空无一人。
“爹,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跟何家翻脸。”
“没关系的,你那一巴掌打得漂亮,果然是我的女儿,用力扎实,出手果断,总算没白教你。”
她低着头吃吃地笑起来,“得罪了清河帮,以后……”
“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有手有脚的怕什么。”
“好。”
又走出两步,林东华忽然闷闷地说道:“凤君,你恨不恨爹?”
“啊?”她愕然问道:“为什么?”
“世上人都是势利眼,我哪怕当个芝麻大的小官,或者手里有点钱,何家今日便不会把我们看扁了,连婚约都不认。你也不必吃这样的苦头。说来说去,总是爹没本事……”
他说着说着,深深咳了几声,竟是上气不接下气。她慌忙掏出帕子递给他,忽然鼻子里清楚地闻见了血腥味,父亲弯下腰,一口血直喷在地上,整个人无力地歪倒了。
她整个人都乱了,连忙上前扶着:“爹……”
林东华只是摆手,“我没事,可能是气到了……”
“我都不生气,爹,你不要气,何家都是些臭鱼烂虾,都该丢到泔水里喂猪的货,捆在一块也没有你一根头发重要。”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带你去找大夫。”
她将父亲扶起来,搭在背上,东张西望地找药铺招牌。好不容易挪着走到一家医馆,却没有开门。她拍着门心急如焚,几乎嗓子都要喊破掉。林东华勉强说道:“凤君,先回客栈,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恩。”
她扶着他缓慢起身。夜色浓重,脚下看不清,她努力辨认了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
忽然身后传来马车哒哒的声响,她赶紧避到一边。
马车夫却叫了一声“吁……”,马儿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在她身边停下了。
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说道:“上车。”
她回过头,恍惚之间只看到了车架上的竹篾灯笼,上头浓墨写了个陈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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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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