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010章 轮廓

第010章轮廓

出了城门 ,朱妈的马车就侯在城外不远处。

结城外的流民都统一聚集在东门外,他们这趟出城走的是北门,除却先前跟随谭进一道来的驻军,北门周围没有东门流民聚集的拥挤景象。

但因为怕流民滋事,北门处还是有为数不少的驻军值守,不宜多留。

沈辞和陈翎前后上了朱妈的马车。

出城前,沈辞同陈翎提起过这趟会用子华绣坊的名义出城,刚才朱妈也同守城的士兵说他们手中的绸缎是绣坊急要的货。等上了朱妈这辆马车,陈翎才见马车中密密麻麻放满了各色的布匹和绸缎,还真是一辆运送布匹和绸缎去绣坊的马车。

滴水不漏。

马车内堆满了货物,只勉勉强强还可以塞下她和沈辞两个,朱妈没有跟着入内,而是同车夫并乘。

放下帘栊时,朱妈又低声朝沈辞道,“云娘在镇子里等了,二爷宽心。”

沈辞颔首,“多谢了,朱妈。”

朱妈笑了笑,不敢高声,“二爷的事又不是旁人的事,云娘都交待过了,二爷放心。”

陈翎看了看沈辞,朱妈口中的云娘应当是沈辞熟识。

云娘交待过是二爷的贵客,朱妈没朝马车中的陈翎多看,嘱咐了车夫赶紧走。

马车缓缓驶离北城门,灌入马车的风将帘栊吹起。

结城在眼前渐渐远去,陈翎脸上尚有惊魂未定……

她是没想到离开结城的最后,还会同谭进这么近照面,但凡被谭进认出,恐怕她都走不出结城。

过往她不是没见过谭进。

谭进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恃才傲物,但在她跟前一直恭敬克制。

直至今日同谭进在城门口这么近距离的照面,陈翎才知晓刚才马背上的谭进,恐怕才是谭进最真实的一面。

如果不是沈辞的那张人.皮面具……

陈翎心有余悸。

马车渐渐离结城远了,看着帘栊外的结城,陈翎脸色还有些苍白,藏在面具下不怎么显眼,但沈辞明显见她舒了口气。

“没事了。”他轻声。

陈翎看他。

两人很久没在同一辆马车中呆过了,一时都有些不习惯。

这辆马车同之前陈翎呆过的所有马车都不同,马车不大,是商户用来专门运送货物的,所以没有车窗,只有车门处的帘栊。

整个马车都很拥挤,也就够容纳完这些布料和绸缎后,再容纳他们两人。

两人并排坐得很近,后背也都是靠在身后的布匹绸缎上,软软的,仿佛心底柔软处……

陈翎听沈辞说,“方嬷嬷那里,已经让人想办法了。”

沈辞知晓于陈翎而言,方嬷嬷是很重要的人,方嬷嬷在结城,陈翎不会安心。

沈辞说完,陈翎再度看他,“可是,你的人也不认识方嬷嬷……”

同他一道在结城的人都四海立城驻军,别说方嬷嬷,早前连她都没见过,陈翎是担心他们恐怕寻不到人。

她见沈辞笑了笑,温和看她,“我的人不认识方嬷嬷,谭进和屈光同手下的驻军也应当不认识方嬷嬷,既然都不认识,他们的人若是能寻到,我的人也能寻到;他们的人若是寻不到,我的人也寻不到,那方嬷嬷更安稳才是。”

陈翎:“……”

陈翎无力反驳。

陈翎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也缄声。

车轮滚滚向前,路上稍许有些颠簸。陈翎仿佛一根缓缓松懈下来的弦,靠在身后的绸缎堆上,睁着眼睛空望着车顶处出神。

许久不见,沈辞言辞间的熟悉感却仿佛分毫都未变过。

她不开口,他也不未开口。

拥挤的马车中越安静越违和,陈翎寻了话,“你带了人从立城回来?”

她靠在身后柔软的绸缎堆上,沈辞则是屈膝坐着,“是几个跟着我在立城边关出生入死的兄弟,这次随我一道回来看看。”

看他姑母?

沈辞行事有数,不会无缘无故带人擅离边关,这种理由连冠冕堂皇都算说不上。

沈辞淡淡阖眸,“是老齐……”

陈翎愣住。

沈辞口中的老齐,是沈家的侍卫,一直跟着沈辞,后来同沈辞一道去了立城边关。

沈辞忽然提起老齐,又是这幅神色,陈翎心中有不好预感。

沈辞低沉着嗓子,声音却轻,“老齐死了。”

陈翎转眸看他。

他没有再出声。

这也是这次见面后,陈翎第一次认真细致打量他。

帘栊外,车轮咕咕作响,马车内,沈辞神色黯淡,但精致的五官同早前并无多少区别,只是轮廓深邃了,原来清逸俊朗的脸上,多了边关风沙洗礼后的痕迹,从早前翩翩少年,面色温和,到眼下目光坚毅,沉稳淡定,镇守边关的封疆大吏。

是早前的沈辞,又比早前的沈辞多了些旁的复杂东西……

沈辞仿佛也觉察她在看他,轻声转了话题,“太子在梨镇。”

陈翎回过神来,他之前说起过阿念在安全的地方,但她不知道梨镇在何处,她刚开口,“去梨镇有多远?”

他也近乎同一时间出声,“一个时辰左右。”

两人莫名的默契,在当下稍显拥挤的马车又略微有些尴尬。

陈翎轻嗯一声。

沈辞也顺势将目光落在马车帘栊外,轻声道,“很快就到了,别担心。子晓和韩关留在结城,他们会在城中留下蛛丝马迹,带着谭进和屈光同的绕圈子,我们有时间安稳去梨镇,不会有危险的。睡会儿吧,等到了我叫你……”

他特意避开她的目光,是怕尴尬。

又听陈翎道,“我这两日一直在想,屈光同和付门慈不是忽然投靠的谭进,谭进一定筹划了很久,甚至……在父皇在位的时候,谭进应当就已经开始在朝中布局了,所以屈光同也好,付门慈也好,从一开始就是谭进布下的棋子,看似毫无关联,实则暗通曲款。谭进此人城府极深,十几年或几十年都沉住气了,一直在朝中蛰伏,这次南巡,谭进不像贸然起事,但这个时机也并非最合适,谭进这次的行事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陈翎低眸,“除了屈光同和付门慈,谭进手中一定还握有旁的底牌。他能在朝中蛰伏这么久,是有忌惮的人,他忌惮父皇和我手中握有的底牌,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到这张底牌过世……大爷爷过世了,即便如今的敬平王府还在,但在谭进看来,已经没有让他再顾忌的人。南巡只是契机,没有南巡也会旁的事。朝中一定不止屈光同和付门慈两个,还有没看到的,沈辞,你犯不上同我搅这趟浑水。”

陈翎说完,便沉默不再开口。

沈辞温声,“沈家效忠天子,忠君为分内之事,刀山火海也无惧,一趟浑水算什么?”

“结城已经在谭进手中了,楯城也去不了,眼下无处可去。”

陈翎目光凝在一处,神色如常,平淡的语气里没有沮丧,却亦无旁的情绪,似古井无波。

早前的陈翎很少如此。

早前的陈翎遇事会惊慌,会焦虑,会手足无措,但眼下的陈翎已经习惯了将情绪藏在古井无波里,不被旁人窥探,沈辞想起那个时候被树枝划破指尖都会红着眼眶的陈翎……

沈辞心生护短,“谁说的?我们北上,绕道阜阳郡北部,走北面去平南。”

陈翎看他,“绕道阜阳郡北部去平南的路太远,谭进谋划了这么久,不会掉以轻心,这条路上会有谭进的人围追堵截,很难平安抵达……”

陈翎不是没有想过。

沈辞却忽然了笑,“我陪着你,你怕什么?”

陈翎愣住。

沈辞说完,起身撩起帘栊出了马车。

很快,朱妈入内,是沈辞同朱妈换了位置。

朱妈知晓车中的人是二爷的贵客,朱妈恭敬道,“二爷去了马车外和车夫共乘,您歇会儿,奴家照看着?”

陈翎回过神来,朝朱妈颔首,“多谢了。”

朱妈也笑了笑。

陈翎侧身靠在身后的绸缎堆上。

这几日的高压和紧张,她其实困乏到了极致,但没见到阿念,她心中始终挂念着,也睡不着。

恍惚间,脑海里又都是方才沈辞那句“我陪着你,你怕什么”,陈翎良久都未闭眼。

……

马车外,沈辞环臂靠在马车一处,阖眸敛了眼底的血丝。

先前的话,他是脱口而出了,但说完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在马车中继续呆下去,所以出来换了朱妈。

但这几日不眠不休赶路,总算安稳见到陈翎。

他长舒一口气。

只是很快,又眉头拢紧,重新睁开了眼睛。

—— 谭进能在朝中蛰伏这么久,是有忌惮的人,他忌惮父皇和我手中握有的底牌,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到这张底牌过世……大爷爷过世了,即便如今的敬平王府还在,但在谭进看来,已经没有让他再顾忌的人……

陈翎惯来聪明。

这些藏在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放在旁人身上未必就能想得通透。

陈翎的一袭话,让沈辞不得不相信,谭进筹划了多年,从先帝到陈翎,他们能从结城逃脱是侥幸,不能掉以轻心。

梨镇也未必安全,要尽早走……

沈辞缓缓敛眸。

***

等马车缓缓停下,是到梨镇了。

陈翎连自己何时侧身靠在绸缎堆上入睡的都不知晓,但她保持着戒备的姿势,朱妈也并未近前。

终于平安抵达梨镇。

陈翎想着阿念。

朱妈先下了马车。

马车是往来取货用的货用马车,车轮和车架都很高,方便运输,但不方便人上下,陈翎学着朱妈,坐在马车尾部往下跳。

这样的马车不会备脚蹬,沈辞下意识看向陈翎,正好看陈翎模仿朱妈的姿势安稳下了马车。

沈辞收回目光。

关心则乱,他总当他是过往的陈翎……

也恰好陈翎朝他看过来,沈辞挪开目光。

黄昏前后的梨镇平静而安宁,在接连几日的惊心动魄后,仿佛一处清净的世外桃源。

马车停在苑落门口,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子华绣坊”几个字。

他们今日就是用的子华绣坊的名义出的结城。

原来子华绣坊在梨镇。

秀坊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候,远远见到他们下马车,都快步迎了上来。

为首的,是温婉貌美的女子。

是迎向沈辞的。

陈翎也听身侧的朱妈亲切唤了声,“云娘。”

陈翎想起在结城城门时,朱妈同守城的士兵叹了声,磨磨蹭蹭的,也不怕云娘等!

陈翎会意——这便是朱妈口中的云娘。

云娘径直走到沈辞面前,见沈辞安好,仿佛眸间的担心才缓缓隐了去,温柔唤了声,“二哥……”

陈翎不由愣住。

二哥?

这样的称呼从女子口中唤出,莫名亲近了些……

她不由想起,她过往唤的那声“自安哥哥”。

陈翎羽睫不自然地眨了眨,没有继续听他们二人说什么,缓缓收回目光,余光瞥到了绣坊大门口那道小小身影。

陈翎整个人顿住,阿念?

“爹~”糯米丸子当即忍不住朝她扑过来。

这一路被谭进的爪牙追赶,几次身陷险境,再难陈翎都没有哭过,但在眼下,阿念忽然扑入她怀中时候,陈翎还是忍不住鼻尖红了。

“阿念~”陈翎伸手抱紧他,喉间都是劫后余生,又见到他平安的庆幸,旁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阿念也搂紧她脖子不放,“念念想你了!”

陈翎揽紧他,喉间哽咽道,“没事了,阿念~”

沈辞看向她二人,眸间不由失神。

一侧,云娘温和笑,“孩子很懂事,二哥同他说要听话在苑中等,他就一直很安静,也很听话,没吵没闹。”

镇中的孩子很多,阿念放在其中算极懂事的。

沈辞看向云娘,“多谢了,云娘。”

清风拂过鬓间,云娘亦笑,“说多谢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先回绣坊中再说吧。”

沈辞点头,也上前,轻声朝陈翎道,“先去绣坊。”

陈翎转眸看他,眸间的氤氲让他心底微沉。

***

入了屋中,陈翎同阿念母子二人在一处。

阿念认真道,“父皇,我一直都有懂事,听话,没有给沈叔叔和云姨添麻烦。”

他口中的云姨就是云娘。

沈辞去了结城寻她,口中说的阿念在安全处,有人照顾,就是指云娘这里。

阿念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要同陈翎说,也激动得手舞足蹈同陈翎说起是怎么遇见沈叔叔的,当时遇到危险的时候,沈叔叔是如何救他的,还说了沈叔叔让他搂着脖子,闭着眼睛大声数数不害怕……

阿念只有三岁,好些表达只能靠词语,少有连贯清晰的句子,但陈翎熟悉他,能听得懂他的表达背后要传达的意思,也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当时千钧一发,险象环生的场景,还有沈辞出现在阿念跟前时,阿念的喜欢,崇拜和安稳。

阿念说起沈辞,眼中有光。

“父皇,我好喜欢沈叔叔!沈叔叔同我说,他会安稳把你带回来的,就真的把你带回来了!”阿念眸间藏不住的笑意。

陈翎又伸手,亲厚抚了抚他的头顶。

阿念眨了眨眼睛,充满稚气的脸上写满期盼,“父皇,我们不会再走散了吧?”

就盼着陈翎开口肯定。

陈翎轻轻颔首。

阿念拥她,很快,阿念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父皇,方嬷嬷呢?”

陈翎微怔,虽然阿念年纪尚小,但陈翎不准备瞒他,如实道,“阿念,方嬷嬷同我暂时分开了,她还在结城城中,沈辞的人会帮忙照看方嬷嬷。”

阿念似懂非懂。

恰好门外扣门声响起,陈翎还没问,沈辞的声音传来,“是我。”

阿念先应声,“沈叔叔!”

陈翎开门。

阿念朝沈辞扑过去,陈翎意外。

虽然方才听阿念说起如何如何喜欢沈辞,但听说和看见是两回事……

譬如阿念朝沈辞扑过去,仰首要他抱抱。

陈翎尽收眼底。

沈辞在屋外没有入内,阿念扑上去要他抱,他一手抱起阿念,另一只手将手中的衣裳递给陈翎,“明晨一早离开梨镇,陛下早些休息。”

她接过,轻嗯一声。

沈辞正欲放下阿念,陈翎却道,“你,能帮我照看下阿念?”

沈辞意外,应好。

陈翎去了耳房,方嬷嬷不在,阿念在身边,她没办法沐浴。

阿念在沈辞这里,她才有空闲。

这几日奔波折腾,肌肤沾上温水,整个人似是都放松了,紧张和压力在温热的水波中短暂舒缓着。

陈翎仰首靠在浴桶边缘上,目光空望着天花板,除却这几日的惊险波折在心底泛起涟漪,也想起在结城的时候,沈辞拽她至巷中躲在竹篓后,沈辞更衣从屏风后出来,她一眼看到他颈边的伤痕,还有他要确认面具是不是贴合,近在跟前的气息,熟悉得让她恍惚……

她也想起阿念手舞足蹈得说着沈辞怎么救他的,他有多喜欢沈叔叔,还有方才朝沈辞扑过去的欣喜。

以及,今日云娘口中唤的那声“二哥”……

非亲非故,旁人哪里会帮他去结城涉险?

陈翎指尖轻轻蜷了蜷,而后取了一侧的浴巾起身,在铜镜前慢慢擦着头发,莫名想起在舟城时,姨母问起她的话——阿念的爹呢?

陈翎眼眸微微垂了垂。

再抬眸时,看了看铜镜里映出的身影,青丝斜堆,颜若渥丹,妩媚动人。

陈翎缓缓伸手,用木簪将头发高高束起。

屏风后,陈翎层层束好裹胸,又仔细披好了衣裳,才推门出了屋中。

到绣坊的时候是黄昏前后,眼下已经入夜,苑中四处开始掌灯。

陈翎远远见到一侧的檐灯下,阿念高坐在沈辞肩头,父子二人都仰首看着夜空,一道温和又轻声得数着夜空星辰。

阿念早前只会从数一到十。

但眼下,已经同沈辞一道数到了二十四……

虽然数错了又会重来,但是也没放弃,反而欢喜再来。

沈辞耐性。

阿念也喜欢。

檐灯的光亮映在父子两人的侧颊上,剪影出一大一小,两道温和又亲近的轮廓,在夏日的夜晚里,让人难以移目。

先发,然后抓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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