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记忆

蛇妖当然不放过陈西又。

她挟着陈西又,二人借秽泥双双得逃秘境。

陈西又本着放手一搏的大胆试图偷袭,被蛇妖轻巧反制,乐剑嗡鸣着震颤不已,手臂被蛇尾反折向身后,“咔嘣”一声脱了臼。

她低眉敛目,静静盯着地面。

蛇妖不满,双手环住她的脖颈,伏低脑袋与她对视:“我又不似祭司,一没生剖你的魂,二没当真伤过你,不过稍稍骗了你,何故如此?”

陈西又:?

她觉棘手,也觉荒谬,情绪扯着她的面皮,竟是一个笑:“稍稍?”

蛇妖牵着陈西又的手,她身上的伤口渗出生冷的血,“算这么清做什么,我难道不比你强,结果上看难道不算帮了你,你们人类真麻烦,一边说形势比人强要妥协,一边还要抱怨。”

陈西又别过脸。

眼泪从她眼中落下来,沾湿睫毛,薄薄眼睑红得脆弱。

泪水是最无用之物,却是没用也掉,由不得她。

蛇妖用蛇尾裹住她,细密的冰凉鳞片隔着衣衫贴住身体,蛇妖的心跳极缓,冰冷的搏动传来,显得陈西又心浮气躁,占尽下风。

蛇妖:“也是奇怪,这便是你们常道的人情、尊严?为何要抱怨?又无甚用处,认了命低个头,有仇后日再报岂不更好?”

陈西又:“前辈在教我日后如何报复于你?”

蛇妖蹭她鼻子,竖瞳盯她盯得专直,不似注视,更像一柄剜骨的尖刀,固执地寻找缝隙,意图从她身上割去什么。

蛇妖反却笑了,用那双锋利的、残忍的眼睛:“是啊,我在教你,要学好,小女郎,”她将陈西又按进草丛,晨露沾湿衣裳,她垂落的头发擦过陈西又耳朵,“其他的可以忘,别忘了我教你的东西。”

陈西又试着反抗,动弹不得。

术法被蛇妖尽数破解。

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将她耗得彻底,她索性只是躺着,遥望将明未明的东方,眼神空茫。

或许应做些什么,不拘是反抗、还是谈判,再不济,别再哭了。

想想蛇妖要什么。

想想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只是,别再哭了。

脸际的伤口渗出血来,蛇妖伏低身子,把陈西又压得瓷实,她伸手擦陈西又面上血痕,好似这伤不是她做的。

擦完血,顺手抹去眼泪。

蛇妖把住陈西又下颔,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

陈西又同条上岸的鱼一般扑腾,希冀这蛇妖更易主意。

蛇妖摁牢她,蛇尾将她勒得难以呼吸,一意孤行到一半了,不知想起什么——

“对了。”蛇妖说着,忽地停下动作。

“先不忙动你记忆,时间还长,还有些事可拿来聊聊。”她抬起脸,退回些距离,同陈西又四目相对。

剑修一双水洗过的眼睛,恨也动人。

“说说看,你如何想的?”蛇妖挑起陈西又下颔,仔细端详。

“我如何想?想什么?”陈西又呼吸艰难,肺被压迫得紧张,进出气若无。

“把自己卖了个好价不是?也就前后脚功夫,那边有个大眼球说你同它有君子之约,这边有个老东西说你卖命给他,再加上我,小女郎可是反反复复,给自己卖了个好价。”

“我,”陈西又想远眺些什么,可蛇妖离她太近,她只得望进那尖细的竖瞳,“我原只想救人。”

蛇妖摸一摸这颗脑袋,仿佛要摸清这颗聪明脑瓜为何偏要固守痴愚:“那你救出来了吗?”

“不是全部。”陈西又眨了眨眼,不见眼泪。

蛇妖些许吃惊,她以为剑修会又掉出泪来。

“那你呢,你救出一个、还是两个?你自己呢,够本吗?”蛇妖语调循循,守着颗榆木等开窍。

“够本的,若是前辈肯放我一马,不动我记忆,你我对坐长谈,或也能谈拢。”陈西又疲敝已极,神情空荡,谈切身相关,像谈毫不相干。

蛇妖只看着她,目光是审视,如蛇信舔过。

“不是正如前辈所说,”陈西又竟还是笑一笑,笑容是湿漉的、垂丧的,“我这个人,最擅把自己卖上高价,一条命卖上八次,一价更比一价高。”

蛇妖一时失言,半晌:“你真傻啊,也不可爱,只是傻。”

陈西又不答:“……”

“一条命卖过八次,还自觉聪明?”蛇妖撵上来追问,“什么才是真的聪明,你不知道吗?”

“……”

蛇妖戳陈西又额头:“任谁也别想你卖命,就要自己活,只要自己活,这才是聪明。”

“……”

蛇妖不戳她额头了,转而端起这张乖顺不反抗的脸:“也是,你们人类总这样,喊着伟大啊、人生啊、理想啊,南墙撞破,争当愚公,活路不走偏趟死路。那句话说的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陈西又:“既我如此不开窍,那便别做了。”

蛇妖:“不做了?那换个人?换谁呢?再从你们剑宗挑个新鲜的小孩好不好?你替我参谋参谋,肯还是不肯?”

“……”陈西又不答。

蛇妖笑:“这也不好?那你便自己受着,权当行善罢,忍一忍便也过了,都会忘的,别和我置气。说来说去,我帮你的还不够多么?”

陈西又定定看她:“多谢前辈抬爱垂怜,可前辈要价太高,我只怕给不起。”

蛇妖将蛇尾牢牢缠上陈西又,到底不见剑修痛色,于是笑中缺几分趣味:“命都舍出去几次了,你还有什么给不起?”

“……”

蛇妖的尾巴尖在剑修脖颈处玩闹性质地戳点:“不玩了,你便记住,和我履约前,不许死就是了。”

蛇尾“扑”地穿透剑修颈侧,血液汩汩而出。

“记住了吗?”蛇妖居于高处,长发将人围得密不透风,背光处竖瞳亮得人心悸,“想也知道你不畏死,这么着,若小女郎擅自寻死,你那师门,我见一个杀一个。”

血液大量流失,热流浇草。

陈西又视线模糊,只在恍惚里见到蛇妖漠然的嘴角、倨傲的眼睛,还有咒诅般的轻声,威胁说得温热轻盈。

“如此,小女郎可记得住?”

蛇妖俯身,注毒。

*

昏沉的、凌乱的梦境里。

记忆如镜花水月。

真实是雾里看花。

真实的那一边,一切的一切在重组、倒置、融化、扭曲。

它说它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过了一会儿。

它说它确是真实,千真万确,央陈西又走近前去看看。

陈西又同它道抱歉。

她不愿靠近那真实,另找了个方向胡走。

遇上个苍白却自在的、熟悉的影子。

那影子回头,是个熟面孔。

“广年?”陈西又既惊又喜,唤他名字。

广年亦是讶异,站起身来:“陈道友,你如何在这?”

他身侧有一棵犹为高大的树。

日光强烈,树影斑驳,为他倾一身碎光。

陈西又正要开口,兀地收了声,概因脑中空空,竟什么也想不起,她思量一番,仍是一片混沌,只得道:“我……不知道?为何?”

广年看她。

眼中情思难辨,神情蔚为复杂。

陈西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无言,只莫名想将广道友留上一留。

可怜记忆混淆,想不出个主意。

于是广年起话头:“还记得么?我在你身上留了个术法,这术法效力未退,你我才能如此又见上一面。”

陈西又的指尖在发间缠来绕去,凝神回想,只是并未想起什么:“……”

广年索性坐下,托着脸朝她笑:“是了,这回是你忘了事。”

陈西又在他身边坐下,裙幅铺开,是吉利的红,问:“先前发生何事?”

广年:“陈道友大显身手,救出师兄,此行功德圆满,善哉善哉。”

陈西又:“虽我不甚记得,但,避重就轻。”

广年讶然,一手指向自己:“避重就轻,我?”

陈西又望着他笑:“是。”

“真没道理,”广年撑着地仰头,有意别开视线,“什么也想不起,竟然凭一张嘴说路过的好心人避重就轻。”

“我有证据。”陈西又挪到他跟前,无意识露出步步紧逼的探究模样。

广年似想说些什么,眼神落在陈西又身上,没能再挪开。

视线的天平毫无道理,有她便只看她,仿佛世界的其他都轻如鸿毛。

广年对自己与她都是无可奈何:“什么证据?”

“你并未提起你,这不应该,我为何在这同你见面?”说话间,陈西又.又摇头,她神情专注,“不对,不问这个,我有救出你吗?”

“……”

“我有救出你吗?”

陈西又的声音不见哽咽,如若她的眼圈也不泛红,反应可称天衣无缝。

陈西又要在他身前造雨,广年不知那是怎么一个章程,反应过来前,话语已经出口了:“你有。”

陈西又:“……?”

她滚下的眼泪晶莹,广年想到,原来脱了那险地,她其实会哭。

广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若别哭了?你是想起来了还是如何?”

“……未曾想起,”眼泪未停,陈西又掌心接住一滴泪,声音冷静,“只是观我这难平情绪,广道友未说实话。”

“是了,失忆了也是聪明人,不好糊弄的,”广年看陈西又,眼中有他己所不知的贪恋,“那,聪明的,你要如何发落我?”

广年这话问得戏谑,他笃定了陈西又无计可施。

陈西又唇瓣嗫嚅,萎靡下来:“是这样、吗,是我无用。”

广年:“此话不对,陈道友好歹活了下来,论起有用无用,是我无用。”

陈西又扬起声音,事已至此,责备也轻:“说的甚么胡话?!”

广年点她:“那你又说的又是什么胡话,难道我会爱听?”

毕竟是在陈西又意识中,即便她遇上些麻烦,左右尚很远。

不妨碍的,不妨碍的。

广年如是想,给自己鼓噪出点勇气,抬手碰她眼泪。

“别哭了。”说什么都是干巴的,意识到这点,便只是笑着闭上眼。

也没什么难的,修士大抵都修炼过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窍门,花的时间长些或短些,总能调节出张瞧不出破绽的冷脸。

广年提需求。

陈西又愿意应。

于是止住眼泪也花不了多久。

广年眼见陈西又止了泪,收回手。

又是如此。

他又劝到她不哭。

第二回了。

从前是他不记得。

现在是她不记得。

不记得也好,他们两个间多一个记得,场面要变得不好收拾三分。

广年有意探陈西又在他消散后遇到何事,引她回忆。

陈西又摇头,再摇头。

她发间依旧簪着小精怪们采的花,剑修叹气:“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广道友有何可交代于我的,带话或有事,我定竭尽全力。”

“我可没逼你签过什么卖身的契,何苦来哉,我清清白白地走,不好么?”广年摆手,模样可随性。

陈西又顿一顿,捉过广年的手诊了脉,一声不吭地坐到一旁。

广年挑起一边眉毛,感觉这份默契很是可乐:“外面不定翻天了呢,你就陪我坐着?”

陈西又摊开手:“试过了,出不去,恐怕我的记忆被动完手脚前,都是出不去。”

广年颇忧心:“烦心事真多。”

换陈西又朝他笑,她将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别烦啦,总会过去的。”

广年接住陈西又递来的目光,觉心脏被轻轻牵动,软得一塌糊涂:“是了,死人是有这特权的。”

“……”

陈西又把难过藏得不错。

广年开过自己玩笑,站起身,装模作样伸个懒腰,道:“便到这吧,这回真没然后了。”

陈西又正要起身,广年按住她动作:“不用送。”

他望住陈西又眼睛,展颜:“说来,眼下你记得我多少?”

陈西又看着他,眼底又下起雨来:“不多,我记得师兄同我说你在八上洞喊着‘我得了’跑丢了人,记得你是帮过我的,可是具体有过什么,我……我不记得了。”

广年听得认真,末了一笑:“挺好,你都不记得。”

广年倒退着走两步,烈日透叶而来,将他映得如在斑斓水底。

也将剑修映得美不可言。

广年这么随心退两步,像只是换个角度看陈西又一般。

最后一面了。

这白捡来的最后一面也到头了。

他死后才遇见的心上人啊。

老天乱掷骰,月老胡摇签。

要他在一个穷途末路的境地喜欢上一个人。

这样的人物,见上一面也就罢了,偏是一面又一面。

心折一遍又一遍。

装相也装不下去。

骗都骗不过自己。

那就承认罢。

广年笑得很是开怀。

黑土枯树,一见钟情。

弑师幻境,背着嫁衣女修上山的雪境里,他面上红而热,短暂梦了一回真年少时都未梦过的两情相悦。

失忆又失忆,险象环生也没能将那点情晃丢,情字熬人,关心则乱,分明什么都不记得,身体径自牵挂到坐立难安。

凡此种种,有所谓医修素养,也有情字牵人。

来回心折,早成冤孽。

广年笑到道抱歉,深施一礼,他很望陈西又能高兴:“陈道友助我良多,我说道友救了我,此言非虚。”

“只天地有常,我到这就好。”

“我得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跃上那棵高树。

陈西又仰头望去。

见广年倚坐树上,飞鸟一样自由,投下的目光如粼粼水面的晃漾初阳。

飞鸟一样自由的。

真的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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