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澜起尚未做出反应。
陈西又已上前,轻手轻脚拢好秋三寒的衣服,揽住他肩膀,轻声细语要换个地方说话,她四下看看,拐进了路旁一家酒肆的包间。
三串脚步声在楼梯上敲得有条不紊,转角的滴水观音被震下一滴清晨淋上的水。
乔澜起觉得秋三寒确实惹了颇大麻烦,但不至于就此退避三舍,他匀出两根手指捏着秋三寒的腕探他脉象。
秋三寒俨然已成半个疯子,抱着脑袋神神叨叨,不时用脑袋咚咚敲墙,还要扇自己两个巴掌,这才在灵魂的恶寒中守住清醒。
他以为自己守住本心,倦怠地叹了口气,掀起眼皮,想抓住自己街头逮到的两根稻草同步信息。
却对上一双琉璃样的清透眼睛。
有着琉璃样眼睛的剑修欺身他上,一手压住他胸膛,,一手克制地挑开他一角衣料,垂着眼细致观察。
秋三寒脑中蒙雾,反应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扣桌上了。
秋三寒要起身,发觉双手被另一剑修压牢了。
另一剑修正捂着眼睛叹气:“你且悠着点,不是说要走了吗?这事要管,那事要管,这如何走得掉。”
陈西又低着眼:“师兄不也好奇?”
“猜得真准。”乔澜起笑。
秋三寒给这对师兄妹旁若无人地一通忽视,正要出声。
陈西又抬眼望着他,问:“你身上这些眼睛,从何而来?睁开过吗?”
秋三寒干咽几下唾沫,捋顺自己那被自己折腾得干痛发痒的喉咙:“日上河,我三日前打听到有人在日上河见过失踪前的三寨病病患,于是下河探查。”
他再度干咽唾沫,额角无端渗出冷汗。
乔澜起觉不对,将陈西又自秋三寒胸前拎起,放在身后。
“河底……河底有东西……”秋三寒说着,神色又一路下滑至草木皆兵的神经质,但他到底是到了金丹的医修,察觉自己情绪不对,干脆利落地掴了自己一巴掌,又含住一颗丹药。
秋三寒的嘴角搐动着,身体和情绪打得不可开交,他像是没了办法,在桌上抬起半边身子,笑得整个人泛苦:“我……干他老祖的,该死的,出声啊出声啊,你他爷他奶的给我出声啊!!!”
乔澜起低头看看桌上的收惊术法,叹气:“这不是几乎不行了?”
陈西又擦过乔澜起,和片羽毛似的落座桌上,轻轻捧住秋三寒的脸,对上这医修目眦欲裂的眼睛,像是捧起一簇满天星。
“先呼吸,不急,道友已经出来了,最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时间,”陈西又举起左手挥了挥吸引他视线,“看着我的手,先呼气,再吸气,对,很好,保持,呼气——吸气——”
如是几个回合,将秋三寒状态暂且稳住。
乔澜起趁秋三寒不备,往他头上贴了张符:“他好了?”
秋三寒深呼吸,张了嘴,嘴角流下血来,他早早将自己舌头咬破,只是没挽回多少理智:“好不了了,我……”
他声音又是一停,肉身无可救药地痉挛起来,他近乎咯血,掐着自己的脖子,只吐出血沫,难以蹦出一个字。
陈西又动作微顿,伸手过去,干脆利落卸了他的下颔:“别咬,会疼,而且很难接。”
乔澜起抛着留影珠:“道友你这,要么遗言要么实话,不拘用笔还是什么,尽快说罢,你体内灵力逆走,全给身上的眼珠吸走了,稍后眼珠熟了睁开,同我们说话的大抵就不是你了。”
涔涔的冷汗自秋三寒颈后渗出,他手上青筋虬结。
陈西又寻了块巾帕压去秋三寒冷汗:“道友封了筋脉要延缓眼珠成熟,可并防不住,此物寄生在道友身上,想来对道友神智亦有影响,道友想得起来吗?是在何处、何时被这些眼睛缠上的?”
乔澜起赞许地看一眼陈西又。
陈西又向着他很轻地笑。
秋三寒觉得身体被竖着劈裂开,两瓣身体被拉扯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他处在二者之间,处在藕断丝连的身体之间,只得眼睁睁看着。
乔澜起试着联系济世舟医修,暂无回音,又摆弄秋三寒的宗门信物求援,示意陈西又先和秋三寒拉开点距离:“来快点罢,这可不是我能看的疑难杂症。”
陈西又若有所思,她将手点在秋三寒锁骨下一处眼睛上,探入灵力。
未成熟的眼球挤在秋三寒体内,像一串亟待成熟的葡萄。
陈西又由这眼睛想起大吉祥,加之秋三寒先前吐露的日上河一词,她试探着出声:“可否安静些?我要和他说话。”
乔澜起先是没摸透陈西又举动,反应过来后霍然将陈西又从秋三寒身侧端走:“你和他身上的眼睛说话?”
陈西又同乔澜起眼睛对上,梗着脖子不移开视线,一时不知该不该点头。
乔澜起匪夷所思地看秋三寒,又看回陈西又,叮嘱:“这脏东西不知如何传染,你课上应当学过?不、要、和、寄、生、物、对、话。”
“不要和寄生物对话,”陈西又复述一遍,“我记住了。”
她示意乔澜起看向秋三寒:“师兄,秋道友醒了。”
乔澜起无奈:“他几时不是醒着的?只一直在说胡话罢了。”
乔澜起回过头去,三双眼睛对上,秋三寒眼中竟有清明,乔澜起些许讶异,下一瞬眉头蹙起。
陈西又跳过去,原样将自己放到秋三寒身侧,“秋道友可好些了?若依旧说不出,”陈西又点点自己的头,“可试试传音于我。”
乔澜起正要说不妥。
秋三寒大梦初醒般捏了捏双手,坐了起来:“某不甘心禁地案就此搁置沈之槐同广年的的死以此做结听说日上河一事后潜入日上河调查被河底的眼睛缠上。”
一串话直直从秋三寒喉咙里出来,忧心生变,他连句读也不敢加。
“那眼睛有鬼,会自发吸食某的灵力,”秋三寒掐着自己的手,“还会干扰某的神智,某,”他苦笑一声,“先前是发了好大疯?多谢道友相助。”
“无事,”陈西又摇头,“倒是道友身上的眼睛似乎已有神智,道友是医修,应知其中凶险。”
“某知道,”秋三寒双手掩面,搓了搓脸,“说明寄生已到后期,将要破体而出。”
乔澜起接过话,不是安慰,是疑惑:“寄生多有条件,三日发展至此般凶险的寄生更是条件严苛,你是医士,接触寄生病患不少,是中了设计?”
秋三寒默默良久,长叹一口气:“某亦不知,某在河床潜游调查时,原本是一切如常,一错眼的功夫,淤泥里扎满了尸体,再之后——”
乔澜起:“你便失去了意识?”
秋三寒凝神苦思,羞惭点头:“是,某竟不知是何时中的招,河中醒来时身上已是长出了这些眼睛,诊断后自知不妙,封了筋脉泅上岸,问过去几日,欲要求援却浑浑噩噩,糊涂许久,见到你二人才得一时清醒。”
乔澜起:“也就是说,问题出在日上河?”
秋三寒却有些退缩:“或许不是?某发疯的时候,这些眼睛会同某说话,话中意思是他们都因三寨病惨死,要回去寻仇?”
乔澜起笑:“哦?你要先去处理身上这些眼睛的心愿?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早听说济世舟医士个个菩萨心肠,真见到了才知所言非虚,真是医者仁心哪道友。”
陈西又顺手抄记下秋三寒的证词,捧起先前清桌搁到地上的茶水:“秋道友方醒,先喝点茶水压惊。”
乔澜起一胳膊将陈西又拐到身边说小话:‘这醒过来的还是秋三寒吗?’
陈西又:‘探一探他?’
乔澜起:‘探是可以探,可我们同这秋道友素昧平生,同他说过的话撂一起有个三十句吗?如何探?’
陈西又:‘我同秋道友说过的话比三十句略多些,我来探探?’
乔澜起颔首。
陈西又来到坐上椅子捧茶出神的秋三寒跟前,平铺直叙:“秋道友,寄生一事最便捷的处理方式是找到寄生物的凭依捣毁,基于此,若道友需要帮助,我和师兄会同你一道前往日上河。”
秋三寒面上显出纠结,那份纠结如此自然地扎根在他的脸上,就像是他真实的一部分。
陈西又话锋一转:“自然,若道友更愿意等济世舟同门的襄助,我和师兄也理解。”
秋三寒的神色空白。
他似乎连听懂这些话都费劲。
他只是重复着那几句话,像个失了智的留影珠:“我或许,该去禁地看看?”
陈西又让秋三寒握好问话的法器:“那道友先答过我几个问题吧。”
秋三寒:“什么?”
陈西又:“秋道友师从哪位前辈?”
秋三寒不清楚前后因果,但如实答话:“青老。”
陈西又:“第几徒?”
秋三寒:“三十六徒。”
陈西又:“彼时你要同我私下聊聊,主要是为了问?”
秋三寒:“主要是问广师侄和禁地。为何要问这些?”
“再答最后一个问题,我便回答你这个问题,”陈西又直视他的眼睛,“我同你说禁地不能去,你去了,是不是?”
秋三寒的眼珠看向一侧,面上浮出挣扎:“我不,有,我,没去,不,我去的是,我竟是去了……吗?”
陈西又叹气:“再问最后一题,我会回答秋道友的问题的。你还记得你一开始留在荼蘼寨,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我,我,”秋三寒抱住头,“沈之槐不当死在这,他还有……我还要……”
“既如此,你怎么会想引我们去禁地?”陈西又声音放得极轻,引他发现不对,“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总要保证,我要带去日上河的,是秋三寒,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