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进入腊月,京城接连下雪,寒冷异常。

天色微曦,王武顶着鹅毛雪出门,御花园北角有几株绿梅,开得格外花团锦簇,总管命他细心照料,半点马虎不得。

来到御花园,却见绿梅前已经立着一人,白色披风与风雪融为一体。

王武几步上前,高声:“三王爷吉祥。”

那人转过身,肌肤雪白双眸幽深,道:“今年的梅花比往年好看,你照料有方。”

王武忙道:“三王爷可折煞奴才了。”

三王爷道:“本王方才看,有一株可剪枝,晚些你安排下,送去鸿王府。”

王武道:“奴才遵旨。”

“上月本王见你咳嗽严重,如今快要月余,仿佛还没见好。”三王爷递出一个很大的纸包,“这是本王府上大夫所配,一日三次,分十日服下。”

王武要下跪,三王爷一抬手阻止,微笑瞧他,“剪好看些。”

三王爷离开,躲在一旁的另一宫人立即凑来,小声问道:“方才王爷给你什么?”

王武打开纸包,露出药材,宫人细看一番,道:“三王爷真是好人。”

这话倒也不掺假。

三王爷宋不云是有名的好性子,一张温柔脸,平日见到宫人有什么难处,能帮的都会尽力帮一下,这么多年,宫中受过三王爷援手的,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王武应了一声,收好纸包,开始干活。

雪昨夜就停了,太阳慢慢探出脑袋。

宋不云步出御书房,被琉璃瓦反出的阳光刺了一下,手搭凉棚,眯了眯眼。

身后有人走来,很沉很稳,一步步压在地上,有股独特的力道。

宋不云放下手,朝中间挪了一点。

后面的人道:“让开。”

宋不云转身,故作惊讶:“四弟?”

被称为“四弟”的男子是当今皇上第四子,如今的四王爷,宋不云的弟弟宋落安。

宋落安再次道:“让开。”

宋不云道:“皇兄没注意,挡着你了吗?”话虽如此,他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方才在御书房,二人因为明年春耕一事大起争执,当着皇上面不好过度,心里都还梗着一口气。

宋落安岂能不懂,道:“皇兄倒也没这个本事。”

宋不云微笑:“可四弟你看,若我不让,你过不去。”

宋落安道:“那也简单。”说罢抬手,就要将宋不云推到一旁。

这时,一人从里面走来。

两人皆是一顿,双双平静。

出来的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冯明生,道:“二位王爷吉祥。”

宋不云温和道:“公公有何事?”

冯明生道:“陛下在御花园饮茶,请二位王爷一同前往。”

宋不云道:“本王知晓。”

宋落安亦点头,冯明生就走了。

二人各自站立片刻,分开前往御花园。

皇上已在云兰亭等候,见了两个儿子不由叹气,道:“你们二人多大了?”

宋落安不语,宋不云道:“下月农历新年就二十五了。”

皇上道:“朕像你们一般大的时候,老二都出生了,你们两个孩子整天还斗嘴,不像话。”

宋不云道:“儿臣只是和四弟闹着玩。”

宋落安依然沉默。

多年来,如此场面隔几日就要重演一番。

三皇子宋不云生于大年初一子时,只比同一年同一个大年初一丑时落地的四皇子宋落安年长半个时辰。

从出生开始,玩耍、读书、骑射、听政,皆是一道,但二人非一母所生,自小生活在皇家,很难生出珍贵的兄弟情谊。

幼时争拨浪鼓,儿时抢梅花糕,少年时初知世故,不再将所有龃龉放在嘴上,但多年习惯,更有皇子成年涉政的复杂因素,二人关系更是一路狂奔,越来越差。

宫内无人不知,三皇子和四皇子不和。

皇上自然也知晓,无数次告诫提醒,收效甚微。

今天也是如此,他象征性斥责几句,也就不提了,招呼二人落座喝茶。

有皇上在,宋不云和宋落安很懂得分寸,喝茶说话,气氛不错。

茶过两巡,皇上突然道:“过完年,你们就二十五了,该成家了。”

空气凝固片刻。

宋不云先行道:“儿臣不才,可也想做一番事业,暂无此打算。”

皇上道:“成家立业,也无需太过执着——未辞呢?”

被点到名字的宋落安平静道:“皇兄比我年长。”那意思,先让宋不云成亲比较合适。

宋不云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四弟关心,为兄感念。”

宋落安道:“皇兄惯会说好听的,不如多做些表率。”

宋不云道:“为兄……”

皇上出声道:“好了。”

双双闭嘴。

“未鸿的想法自有其道理,不过一直拖着也非好事,老五小你们好几岁,孩子都有了两个,该考虑起来了。”皇上下定论道,“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若有合适之人,朕给你们做主。”

冯明生来禀,丞相求见,皇帝便走了。

留下兄弟二人,隔桌相望少顷,宋落安出言道:“皇兄不愧为‘笑面王爷’,撒起谎也面不改色。”

宋不云微笑:“四弟不愧‘冷面王爷’,骂人也像在说笑话。”

宋落安道:“与皇兄交谈,本就是笑话。”

宋不云道:“与四弟说话,本就是撒谎。”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分别朝南北方向转身。

皇宫中常年用来进出的只有一个正阳门,两位王爷离宫开府七年多,三两日会在宫中相遇,但他们从不携伴而行,连同时出宫也要从不同道路前往。

这时宋落安忽然道:“今年风气喜人,御花园的绿梅极佳。”

宋不云:“??”

“听说绿梅能凝神静气,这样好的东西,错过可惜。”宋落安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爷!”小步跑来的正是王武,他一边跑一边擦着脸上的汗,“请王爷恕罪,王爷要的绿梅……”

宋不云道:“绿梅怎么?”

王武道:“陛下有旨,四王爷身体抱恙,需绿梅入药,下令将所有绿梅移植到四王爷府上。”

宋不云:“……”

王武小心翼翼:“王……王爷……”

“无碍的。”宋不云微微一笑,朝宋落安的背影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四王爷喜欢,就给他好了。”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比起从小到大的明争暗斗,几棵梅花不值一提。

——才怪。

雪后是连日的晴朗,积雪渐融。

这日上午,宋不云从宫中出来,回府后换了身衣服,点了两个随从,出城赶往距京城两百余里的东固县。

早晨进宫请安,提及东固县农田被侵占,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皇上让宋不云过去督办收个尾。

此事影响重大,官员不敢怠慢,一切进展顺利,但宋不云还是多留了半个月,确保无遗留问题,才命人快马加鞭回宫复命。

宋不云自己则赶往附近的一个小镇,此地有一种野生甘草,晒干后用来泡茶,止咳效果上佳。

最重要的是,入口清甜,对一切苦药敬而远之的宋不云每年都要派人前来买上一些,这回恰好路过,便自己前往。

将要过年,小镇办大集,路两侧摆着不少东西,农具、药草、年货,还有豆腐脑和包子馒头一类的吃食,小摊不多,人不少,也是热热闹闹。

宋不云素来爱凑热闹,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午饭时分饿了,便停在一处卖面的摊子前,道:“要两碗面条。”

老板大声:“好嘞,您二位先坐,马上就来!”

煮面锅子后面摆着两张小方桌和四张小木凳,就是座位了。

宋不云高而瘦,落座后两条腿无处安放,只能憋屈地团在一起,稍远些看仿佛他抱着膝盖。

随从环视四下,很有些紧张。

宋不云道:“怎么?”

随从道:“少爷,此处人多眼杂,还是早些回去。”

宋不云道:“吃完这面,周跃,别这么紧张。”

周跃依然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好一会,宋不云总算吃光碗里的东西,付钱时还同老板聊了几句做生意的事,才在周跃不安的注目下抬脚走向他们拴马的方向。

下午时分,赶集人越来越多,小摊铺开很远,连他们的马匹旁边也有两个卖锄头和菜刀的,见宋不云二人过去,都起身招呼。

周跃去牵马,宋不云又起了兴致,蹲到卖锄头镰刀的摊子跟前,饶有兴致地翻看。

大叔热情道:“这都是我自己打的,可好使了,买回去试试吧。”

宋不云道:“当真?”

大叔道:“您只管买,不好用回来找我。”

宋不云于是真的买了把镰刀,带着上路。

策马快走,集市被抛在身后。

宋不云忽然说:“通知周阳,监视此处,入夜后将所有人带回京城。”他报了几个摊子。

周跃刚刚放下一点的心再次高高提起,他们在好几处摊子跟前逗留过,恰好就是现在王爷所提,包括吃面和买镰刀的那两个。

王爷让其他人先行离开,只带他一个来此,不仅仅是为了买甘草。

宋不云叮嘱道:“小心行事,不得惊扰百姓。”

周跃道:“属下明白。”

已是下午,冬日天黑的早,宋不云计划再留一晚,一早启程。

东固是小地方,入夜后人迹寥寥,宋不云看了会书,意识渐渐模糊。

咚咚咚。

宋不云当即惊醒,辨声走到窗边,问道:“谁?”

外面的人道:“王爷。”

是周阳,宋不云拨开插销,推窗。

周阳跃入,道:“王爷,出了些意外。”

原本,周阳盯准目标人物,只待百姓们散开后将人带走。

结果快要散集时,突然有两个摊贩为了争位置打起来,看热闹的劝架的围了一大圈,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 两边各自找了亲戚朋友过去助威。”周阳道,“属下担心拖久了节外生枝,命他们立即带人走,可不知为何,有两个被人抓住,执意说我们是他们对家,要动手。”

宋不云:“然后被人跑了?”

周阳低着头:“属下无能,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宋不云挑眉。

周阳等皆是他从多年前开始训练的护卫,武功高强,但他素来要求在宫外办事不得惊扰百姓,周阳等人自然不会还手。

他倒也不生气,只不过,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果然,周阳主动解释道:“属下已经查过,打架的两个摊贩之前并无矛盾,当时就是莫名其妙被挑衅才打起来,属下又去找拉人的那几个,都不见了。”

分明早有预谋,恐怕从宋不云到镇上,甚至更早一些,从他出发来此之前,就处在旁人的监视之下了。

再看背后人对宋不云为人的了解……

周阳低声道:“是不是四王爷那边……”

宋不云打断他:“别乱猜——除了不见的几个,其他人如何?”

周阳道:“皆已安排妥当,连夜押送回京。”

宋不云摆手,周阳行礼后退,又被喊住。

“你方才说,是四王爷。”宋不云问,“你猜,他知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派人跟踪我?”

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和宋不云有关的事上,宋落安不掺上一脚,那才叫奇怪。

周阳沉默了一下,问道:“王爷,需要属下如何做?”

宋不云微微一笑:“他如此‘关心’我,就送他一个大礼吧。”

不知何时,外头再次下起雪来。

这轮雪后,就是新年了。

腊月二十,宋不云回到京城,没回自己王府便马不停蹄进宫。

穿过青石板小路和一道道拱形门廊,御书房已近在眼前。

“皇兄。”

宋不云循声望去,温和道:“四弟。”

宋落安瞧着他,问道:“皇兄这么匆忙要去哪里?”

宋不云道:“去御书房,向父皇请安,怎么,四弟专门等在这,是想跟我一道去么?”

宋落安道:“我是好心提醒皇兄,不用去了。”

宋不云目露疑惑。

他长相酷似其母敏贵妃,五官极为出色,尤其那双眼睛,瞳孔自带金色,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或者表现不解的时候,光亮在他眼中凝成一点,看上去异常无辜。

但也只是看上去。

宋落安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道:“父皇一早去明台寺上香,东固的事父皇已经知晓,下旨此事由我接手。”

宋不云吃惊:“可我没收到旨意。”

宋落安道:“父皇口谕,皇兄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父皇。”

“不必了。”宋不云道,“四弟应当不会拿这种事来骗我。”

宋落安道:“皇兄真如此想?”

宋不云点头:“我在外奔波这么久也累了,交给四弟我很放心,父皇既然不在宫内,我便先回府吧。”

宋落安:“皇兄慢走。”

宋不云确实累了,回府后却不急着休息,而是到浴房泡澡。

这一进去,足足两个时辰没出来。

外头,陈久年再次问道:“敢问,王爷何时见我?”

周跃道:“王爷舟车劳顿,兴许在里头歇下了。”

陈久年道:“周护卫,劳烦帮我通传一声。”

周跃也很好说话,真的跑进去,很快又出来,道:“王爷未曾应声,我们不敢贸然打扰,陈护卫要不然先行回去,待王爷出来,我自会回禀。”

一板一眼对答如流,宋不云听得直笑。

周跃从小跟在他身边,多年朝夕相处,将他的鬼心眼学了十成十个,他一个眼神,周跃就能演出花来。

他端过浴桶旁的甘草茶,缓缓喝了两口。

宋落安截他的胡,抢他的事,还特意等在宫里先行给他个下马威,他要是不回击过去,对不住这么多年跟宋落安的敌对。

他心情放松,也是真的困,被浴房的热气一熏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便醒了过来,看一眼被泡的发白起皱的手指,起身:“周跃。”

外头立即传来回应:“王爷,陈护卫已离开。”

宋不云穿着衣服,道:“那些人呢?”

周跃道:“都安置在府中,绝无差池。”

宋不云点头,点完想到周跃现在看不见他,于是出言道:“很好。”

周跃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宋不云一顿,不知想起什么,无声一笑:“备酒菜,迎接我这个弟弟。”

半个时辰后,管家通传,四王爷来了。

宋不云将人请到饭厅,指着桌上的菜,道:“晚膳时分,四弟一同用吧?”

宋落安看了看那几个菜,哂笑道:“皇兄如此节俭。”

宋不云道:“我吃得不多,不吃也行,厨房做太多也是浪费。”

这也是实话,反正从宋落安有记忆起,宋不云就极为挑食,平素宫宴都极少见他动筷。

不过:“皇兄明知我今日过来。”还只备了两碟菜,一叠酱瓜一叠小白菜,连点荤腥也不见。

宋不云惊奇:“四弟来我府上并未让人通传,我怎知四弟会大驾光临?”

宋落安眼神一冷。

“不过四弟既然来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宋不云提起酒壶,给宋落安倒酒,“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必不会推辞。”

宋落安接过酒杯,道:“东固镇侵占田地一事,证据确凿,那些人心中有数,该吐的都吐了。”

宋不云喝着茶,道:“这是好事啊,很快便能结案了。”

宋落安道:“线索齐全,口供清晰,但少了一样东西。”

下一本《坠崖第十年》

五岁那年的冬天,桑惊秋被时遇带回家,自此再不用忍冻挨饿。

他对时遇说:“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时遇所言,他一定去做,并且,做到最好,只要时遇需要。

长大后,时遇意图在江湖有一番作为,他随伴左右,出生入死。

无论是听从时遇的吩咐孤身犯险以致受伤,抑或为了得到消息接近敌人,他都觉得是他该做的。

可当他突然发现时遇以他为诱饵,意图让他与敌人同归于尽,同时与旁人有了婚约,他忽然觉得累了。

那次,他和时遇被设下陷阱,追至悬崖旁。

他对时遇说:“当日你救我一命,如今,都还你。”

他擒住敌人,笑着说,“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而后拽着敌人一跃而下。

这是他对自己的道别,恩情已报,他终于解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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