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吹面不寒杨柳风

孤山千灵就这么站着,目光越过殿门,像越过了一切纠葛,永远伫立在所遥望的远方中……

谁也看不清。

“公主?”

“殿门下没人,沈将军已经带着卜童离开了……”

小圆的声音再度响起,孤山千灵终于有了反应,她下意识想搭几句腔。

可当“卜童”二字被说出口时,暮子来利用小孩诓骗自己的事实也随着记忆翻涌而上。

她不懂暮子来究竟在掩饰什么?

先是临仙阁前的一串心思,而今,又继续利用卜童欺骗自己。

——“您苏醒之时便是她赴死之日!”

孤山千灵想起临仙阁里暮子来的回答,心脏如被梦魇攫住,无助挥之难却……

于是,在这茫然的惶恐中,她来到了阙天处。

站在阙天处下,孤山千灵的眼睛眯作一条缝。

在母妃与禧宁福晋以前,她记得曹谦还提到过周辅恩。

直觉告诉她,曹谦是知道母妃被诬陷的……

可究竟如何诬陷,为何诬陷,孤山千灵先前只顾结果,全然忘了起因。

如今,她决定换个方向。

这背后,接二连三的人命,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暮子来不说……

那便由最先死去的周辅恩说。

孤山千灵缓缓走进阙天处,四周的石壁依旧透着一股湿冷。

她神色凝重,眼前直道漆寂,耳旁却不合时宜地热闹起来:

“阙郎她个女阎王,假正经!”一侧,两个男侍官哀怨的声音响起。

“这几日忙,不过就录案上错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她何必死揪着,不让寸步……”

话音未落,另一侧传来女侍官无奈的话语:“她的规矩就是规矩。”

孤山千灵循声转头,见壁室里跪着位犯人。

犯人眼前的女侍官继续开口:“就算你无罪,也得等真凶到案才能走,不然永远也别想洗脱嫌疑!”

孤山千灵听得入神,只是那对峙声越来越小,直至最后,独剩下犯人在哭喊:

“可俺说过了呀——”

“俺老娘还等着俺回去喂药,小娃还等着俺回去喂饭——”

听到此处,孤山千灵不禁担忧,柳榴如此铁面无私……

会愿意给她想要的东西吗?

停下步子,孤山千灵抬头看见石室的铭牌,抿紧唇,推门。

“公主?”见来人是孤山千灵,桌前的柳榴起身,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您……”

“我不是来找沈自寒的!”孤山千灵开口,一双眼莫名戒备。

柳榴怔愣,旋即想起那次在刑部,自己对孤山千灵先入为主的误会;

又想起露露口中,昨夜私厢里孤山千灵与沈自寒的决裂,心中难堪又愧疚。

柳榴苦笑,目光落在孤山千灵身上:“公主,我……”

孤山千灵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柳大人,我想要周辅恩周大人去世时的案牍。”

柳榴一顿,嘴唇微微张合着,皱了皱眉。

良久,她转过身,从桌上抽出周辅恩当年的案牍。

“周大人是两朝老臣,在户部衙署因……”柳榴迟疑,看向孤山千灵,将案牍递给她,“姬存娘娘用贡壶所伤而亡。”

听见最后一句,孤山千灵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柳榴似乎知道了她为何来要案牍……

孤山千灵没给什么反应,毅然接过。其实她始终不懂:

母妃一个后宫女子,为何要跑到户部衙署去伤害周辅恩?

孤山千灵沉思着,转身正欲离开,柳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很急似:“宫眷私碰朝廷案牍乃重罪!”

“公主……”

“您记得藏好,切勿声张。”

尾音逐渐消弥,孤山千灵动作一滞,而后,继续往前走。

柳榴看着孤山千灵的背影。

没想到,等门帘终于被掀起时,她会再次停下脚步……

“谢谢。”

弱光透过布隙,勾勒出孤山千灵精巧的侧脸。

柳榴盯着那双幻如琥珀的眼眸,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停止晃荡。

她才回声:“不客气……”

很轻很淡的一句,带着很浅很软的笑。

*

出了阙天处,孤山千灵越想越不对劲。

阿吾明明说过母妃是被冤枉的。

可到了柳榴这儿,母妃却被笃定成凶手。

既如此,有没有可能……

杀害周辅恩的另有其人,而母妃,不过是只替罪羊罢!

他们想逼迫母妃认下这桩罪,奈何母妃不愿,于是他们将她抓入天牢,妄图屈打成招。

只是谁也不会料到,母妃后来出逃……

孤山千灵一时想起那晚。

是天牢几乎被火光吞没的那晚,也是姬存在山洞里泪眼婆娑的那晚。

不由愕然。

什么都对上了。

她下意识想抽出案牍,可在即将碰到卷页时,一阵孩童的笑声传来,打断了思绪。

孤山千灵匆忙收回手,抬眼,发现那人竟是——

本应在今日病逝的卜童!

“姐姐!”忽如其来的一声,几乎要将孤山千灵吓晕。

小孩生龙活虎,蹦着跳着离她越来越近……

她打量着卜童,小心开口:“你的烧,退了?”

“嗯!我现在身上一点也不烫,多亏了帅哥哥呢。”卜童笑着,右眼似绽了朵霜花,银亮生艳。

“帅,哥哥?”孤山千灵疑惑。

卜童兴冲冲拉过她的手:“就是昨天将我带走的沈,沈……”

像被什么难住似,卜童话锋一转,仰头问孤山千灵:

“姐姐,他是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物啊?我听大家都喊他将,军。”

闻言,孤山千灵的眼神微微一震。

卜童引她坐到假石上,继续道:“他身边围着的皆是下属,好威风啊!”话半,卜童疑惑起来,“可他怎么还……”

“亲自给我换水,哄我睡觉?!”卜童撇了撇嘴,嘟囔:“之前,暮公子身边也围着一群人,他可从不干这些。”

说着,卜童似乎看见伏靠在床头,累得睡过去的沈自寒:“我问帅哥哥‘您为什么要抢了下人们的活来照顾我?’”

“他回答——”卜童压低声音,猛地踮起脚:

“‘小屁孩,因为我要追你娘!’”

似曾相识的墨瞳乍然对上孤山千灵,她提了口气,瞬间弹开身子。

“姐姐,我学得可像了。”笑声响起,墨瞳孩子气地弯起来,孤山千灵才回神,僵僵扬起嘴角。

卜童放缓语速,低下头:“可我记得暮公子说过,我生来便没有爹娘……”

他像又想到什么,渴盼地看向孤山千灵:“姐姐,如果我有娘,她也会像帅哥哥那样对我,给我肉吃,允许我不跟虫子睡吗?”

陌生的字眼犹如钝刀,孤山千灵看着卜童,再度浮现于面前的,忽儿是姬存,忽儿又是自己,是被带走的姬存,亦是终被姬存抛下的自己……

孤山千灵心中莫名扭痛,她捏了捏卜童的脸颊,声音不觉哽咽。

“当然会啊!”孤山千灵笑起来,故作轻松道。

奈何卜童的眸子亮了又暗,孤山千灵看穿他的失落,伸手一根尾指:“我保证,哪怕你没有妈妈了,也不会再饿肚子,再被虫子咬。”

闻言,卜童倏地抬眼,勾上孤山千灵尾指,悦声:“嗯!”

就在两根姆指即将印合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卜——”

孤山千灵眸底黑沉,先卜童一步听出来人是沈自寒。

她利落松开卜童的手:“姐姐再来找你!”

“诶,可我们还没完成……”卜童下意识想追,却见那背影快得一溜烟似。

他停住脚步,失落地耸拉下嘴角,自语:“拉钩的仪式呢。”

与此同时,沈自寒喘着气,终于找到卜童。

“你怎么能乱跑呢?”他不禁指责,没曾想,眼前这小屁孩只巴巴望着别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沈自寒走近卜童,有些生气:“你看什么呢?”

卜童飘来句:“看漂亮姐姐呀!”

沈自寒疑惑:“漂亮姐姐?”

卜童再次飘来句:“就是让你带走我的漂亮姐姐呀。”

闻言,沈自寒一愣,不过几秒,脸色逐渐发白。

“呯——”

闷响何起?

另头,回到栖瑶殿的孤山千灵背靠大门,心脏几乎跳出来。

她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眼神不安地扫视而去,须臾,像是想到什么,匆忙翻找起衣衫。

直至手指触碰到纸页……

孤山千灵微顿,再次紧握手中的案牍,她走向案桌,用另一只手挑起灯芯。

火光在昏暗中摇曳,班班落于被揉皱的纸张。

孤山千灵比对着上面的每一行,发现大体情况与柳榴所述无二。

只是……

她眉头紧锁。

母妃被定罪的证据很不充分,几乎只是阿吾那一面之词。

如此潦草便能定罪……

这其中,定然有鬼!

孤山千灵沉思着,想到先前曹谦口中的禧宁王府被拉去当害死姬存的替罪羊;

又想到如今,案牍上明晃晃的姬存害死周辅恩,不由胆寒。

她咽了下喉咙。

起先的猜想在此刻得到印证:

曹谦与禧宁王府是害死姬存的替罪羊,而姬存,姬存则是……

瞳孔逐渐被瞪大,孤山千灵喃喃张口,一字一句战栗着:

“害死周辅恩的替罪羊。”

环环,相扣。

烛光映落羽睫,在悠长的静默中颤抖。

她盯着黑字,悄然出神。

从禧宁王府到姬存,又从姬存到周辅恩……

一路循果求因。

那么再周辅恩之前,是什么?

孤山千灵决计追根溯源。

念柳榴曾说,周辅恩任职两朝,乃前朝重臣。

于是她翻阅起前朝纪事,发现周辅恩所站的前朝太子孤山侯与当朝皇帝孤山冕宁——三皇子并不对付。

上述:太初年间,先帝孱弱,宦官权重,大京内忧外患。

彼时,除境外漠北都域使拥兵自重,勾结敌国,动乱大京外,还有境内,淮河堰,濮河堰溃堤,徐州、洛州、兖州三地大水,4万9千余家遭淹,淹毙6万余人。

孤山侯一党质疑三个月前刚完工的淮河堰、濮河堰尚牢固,不可能被冲毁,要求彻查两州刺史是否贪污工款。

除此之外,他们以周辅恩为代表,顺势联合前丞相沈无言提出州官革新。

恰时澹州刺史赵诀乃孤山冕宁一党中宦官赵窦之弟,为保亲稳党,孤山冕宁以“革新”为由诬陷周辅恩、沈无言等人欲夺民意挟天子,狼子野心,作乱朝前。

双方就此事争论不休,直至请缨漠北的孤山候造反失败才有定数,之后……

“之后……”

孤山千灵又翻开一卷,却发现,只是空白。

之后的澹州怎么样了?

之后的孤山候,之后的周辅恩,之后的沈无言呢?

恶人就这样得偿所愿了吗?

孤山千灵丧气地扔开竹卷,不禁想到当今的皇帝,从前的三皇子……

心中隐隐忐忑。

肃清旧党,向来是新帝即位后的头等大事。

她骤然意识到,在朝廷之争中分黑白是可笑的。

于是,缓缓起身,火光被动静中的风扑灭。

等再度发亮时,已是白日攀上树梢。

一句“保重”,孤山千灵背向小圆,上了去往澹州的马车。

马车在小圆眼中逐渐缩成个小点,她迈回殿内,即将转身关殿门时,一绺矮矮的黑影从她身后蹿入栖瑶殿。

“姐姐,漂亮姐……啊——”

吃痛声响,卜童从瓶瓶罐罐中坐起身子。

他揉着脑袋,鼓起腮帮子,埋怨:“早知道就不溜进来了,没找到漂亮姐姐不说,还摔了个……”

“公主!”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道呼喊。

卜童抬眼,与神色紧张的沈自寒面面相觑。

二人几乎同时道:“怎么是你?!”

沈自寒脸红着咳了二声,恢复严肃脸:“我来找公主!”

卜童一脸冷淡,理所当然地看着他:“就许你找?”

沈自寒双手叉腰,自信挑眉:“当然,你可说过自己不会再乱跑!”

“来找漂亮姐姐,哪里算乱跑?”卜童变得有些激动,连忙爬起身。

他昂头看向沈自寒,正想也叉腰时,忽然发现有宫女朝这边来着。

于是,连忙跑上前,问:“姐姐,你知道公主在哪吗?”

“公主?”宫女奇怪,“她大早就去了澹州啊。”

“澹州……”

很沉很轻的一声传来。

卜童回头,看见沈自寒不知何时走到了那堆瓶瓶罐罐旁。

被摔开的精美匣子之上,沈自寒半跪着,低头垂眸,他眼底幽光流转,掌心久久躺着株桃花枝。

彼时,盘旋的山路缠绕绿崖,一辆马车正从葱郁中穿出。

“公主,山匪素爱此地筑窝,可您别担心,过了这路,澹州就在前面。”车夫扭头朝车厢内禀报。

孤山千灵掀起一角帘子又放下,心跳声随着滚滚车轱辘,作响耳畔。

当年的水患之地离自己,咫尺之近了。

那她想知道的呢……

会如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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