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寻敛去身形,如一缕幽风穿行在炼宗回廊之间。
通过他的观察,已经大致摸清了阵宗的防布。来临溪的阵宗弟子分作两批,一批超度刚死的炼宗弟子,另一批则处理那些被炼化的修士。不过转了一圈,也没看到李九河的身影。
炼宗上下阴气森森,怨念盘踞,活脱脱一座鬼窟,想在万千怨气中找出陈伤那一缕,无异于血海里捞针。
眼下阵法重重,修士往来,又有钟罩大阵压着,不好施展神通。
牧寻一边摸下巴一边道:“但凡被炼化的修士,生前那口丹炉必沾染其本命气息,烧的人越多,炉子周围的鬼气就越浓重……”
既然找气难,不如寻炉!
他眼中幽光一闪,突然伸手一抓,从翻腾的阴气潮中硬生生扯出个鬼影。
那鬼原本正跟着大部队飘得欢实,忽然脚踝一紧,低头就看见个活人拽着它虚无的鬼脚,还冲它咧嘴一笑:“老兄,你这里怨念最深的炉子是哪一尊?捎一程呗?”
“吼——!”
鬼影当即暴怒,血口一张就朝牧寻咬去。鬼牙却在离咽喉三寸处猛地顿住——它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脚明明没有实体,被那人拽在手心,连接处竟然开始呲呲冒黑烟!
明明已经成为鬼,怎么能感受到久违的疼痛?
再往牧寻那儿一看,魔尊大人笑里藏刀道:“带路,或者魂飞魄散,选一个?”
“吼……”鬼影蔫蔫地吼了一声,变得十分老实,开始往前缓慢挪动。
有阴魂指路,牧寻行至一座丹室前——这屋子明显不同寻常,朱漆金纹,檐角飞翘,比先前那些气派百倍。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外翻涌如墨的阴煞之气,浓得几乎要滴出黑水来。
还有两个阵宗的高级弟子在守门,肩上皆是七条竹。
牧寻问:“就是这?”
那阴魂点点头。
“没骗我?”
那阴魂把头点得更猛了。
牧寻笑似非笑地看了它一会,直到那阴魂被看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变得更加透明,才挥手道:“行了,你走吧。”
阴魂拼命摇晃着虚无的双腿,左摆右摆地飞走了。
牧寻撤去隐匿,显形直往门内走去。
“站住!”左边的弟子伸手拦截,厉声道:“宗主有令,此地除了宗主,旁人禁入!”
牧寻想:李九河在里面?看来是找对了。
右边的弟子上下打量牧寻,眉头紧皱,“五阶弟子?怎么不去守你们的炉屋?反倒来此?”
牧寻目光越过他们肩头,望向背后那扇门,鸡同鸭讲:“陈伤就死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牧寻古怪。
左边的弟子掠开衣摆,露出佩剑,想用拔剑震慑牧寻:“速速离去!”
下一秒,他们面前这位容貌有几分稚嫩,模样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忽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
“你笑什么?你——”
他们还没品出那笑容的味道来,便觉得灵台沉重,眼前一阵晕眩,一个挨一个地倒了下去。
画面陡转,丹心室内——
一名身穿松石色广袖仙袍的男子正盘坐在一座两人高的鎏金巨炉前,他身前铺展着一张三米长的雪浪宣,手持画笔,正凝神绘制着什么。
这座丹炉形制乍看与寻常炉鼎无异,却要大得多,炉身纹饰复杂,表面时不时浮现出扭曲的暗纹,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炉壁内侧抓挠。
此男生得一副文人骨相,眉目疏朗如山水留白,指节修长似玉竹削成,正是阵宗宗主李九河。
他每落下一笔,那炉身的暗纹便变化一下,笔尖与丹炉之间,竟似有无形的气机流转。
一人、一画、一炉,成阵,自成一方超度天地,此乃“画渡”之术。
用画超度阴魂,简称‘画疗’。
李九河执笔作画,看似在描绘山水,实则每一笔都大有乾坤,是一边通灵一边将阴魂的诉求凝在笔上画下来,这其实是一个障眼法,阴魂以为自己的需求已经被生人记录下来了,没了念想,就可以放心投胎了。
为什么不写字呢?
因为写字的话后来人就看得懂,如果是遭了仇家灭门的,想不开的可能就去报复了,或者说这个人成了阴魂之后想要报复世界,故意说一些绝世功法实则练了让人走火入魔,这样就很不好了。
所以画渡之术其本质上是一个和稀泥,笔锋游走看似在记录遗愿,实则把阴魂当傻子哄。冤屈的?画朵云说是已经昭雪。仇恨的?描道水说是冲淡前尘。横竖画得模棱两可,让那些阴魂自以为得了交代。这样当一幅画完,今日的超度仪式也就走完了,是个非常考验画功和实力的术法,非大能能使出来。
不过,画渡之术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就比如,画到一半被人打扰。
若在超度中途被人搅扰,那些半哄半骗的怨灵立刻就会醒过神来,轻则阴气倒灌,重则百鬼噬心。更别说来者若存心加害,趁人镇压阴魂时背后捅刀,当真九死一生。
“吱呀——”
丹室门突然从外面打开。
李九河眉头一皱,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冷声道:“不是说特殊时间不准来人么?”
“如果来的不是人呢?”
轻佻的嗓音让李九河后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他猛地转身,却见本该守在门外的弟子正嬉皮笑脸地倚在殿柱旁。
李九河讶异:“明静?你怎么突然——”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不对。
他的徒儿明静不是最端方守礼的吗?怎么会做出此等不合规的事?李九河当即一展画笔,迸出三尺青光,发狠道:“你是谁?竟敢披着我徒儿的皮!?”
牧寻五指猛然收拢,指节爆出炸豆般的脆响,对付守门弟子不过弹指间的事,但料理这位仙君,倒要费些真功夫。
“得罪了。”
话音未落,牧寻身影已如鬼魅般切至李九河身前。五指扣住对方肩膀,另一手攥着汹涌的魔气,自天灵盖悍然轰下!
这一拳若是砸实了,怕是连元神都要震出窍来,李九河施术被打断,灵气本来就不稳,唇中溢出鲜红,想要与牧寻全力一搏——
“砰!”
画笔滚落在地,墨汁飞溅,画上徒然蹭上一道狰狞的墨痕。
玉衡仙君被魔尊大人哄睡着了。
牧寻很满意地看向自己的手:“怪不得祁安常以拳待人,果真有用!”
他指尖一动,那支笔摇摇晃晃立起来,飞至手心。
再一看画,墨痕斜贯画心,将精心勾勒的山水意境生生破坏。未干处,隐约有黑气蒸腾而起。
画中升起的微薄黑气本想直扑李九河,却被牧寻一袖子拦下,道:“欸,别找他,找我啊。你仔细瞧瞧,现在拿画笔的人是谁?”
画渡之术牧寻也会,不过以他那狗啃泥一样的画技,鬼见了都要发疯,从未达到过超度的效果。今日却正赶巧,他不超度对方,而是唤醒。超度是叫阴魂缓解怨念,早日归去,唤醒则反之,是要刺激得鬼忍不住出来骂他。
那黑气怔了怔,于半空中打了个转,狐疑地绕着牧寻飘了两圈,似乎在思考渡它的家伙怎么变了人。
牧寻直截了当地通上灵:“放心,本座修为比他高,定叫你了无遗憾地离开。说吧,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阴气飘飘,面前的巨炉传来沙沙响动,一个雌雄难辨的声音幽幽道:“吃人。”
牧寻心想陈伤真重口,猛地在画中点下一个大黑疙瘩:“不行。”
那声音又道:“啃人。”
“不允。”
“那......舔人。”
牧寻额角一抽:“不是,你饿死的吗?”
黑雾接连被驳回,对牧寻的态度很不满意,鬼气大增,一边推着牧寻一边指着李九河道:“你走......你走......我要他,要他......”
牧寻一边拒绝阴魂的遗愿,一边信心满满地画了两笔,跟李九河细腻的画风一比,实在是丑得无法入眼,他啧了一声,干脆抡起砚台泼墨。
浓黑墨汁‘啪’地炸满宣纸,像一记耳光抽醒原本昏昏欲睡的阴魂——
阴风骤起,屋内烛火剧烈摇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下一刻,所有烛灯同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昏暗。
连带着牧寻的通灵一并切断了。
“滴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牧寻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那尊丹炉,透过镂空的炉壁,看到内胆正从上往下淌着黑红色的液体。
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从最初的零星水声,渐渐连成一片粘稠的雨幕。
血水从炉盖汨出来,顺着炉壁纹路蜿蜒而下,在地面上汇成一汪血泊。
牧寻的笑容渐渐敛了,这出血量,榨得应该不止一个活人。
血液险要碰到画纸,牧寻眼神一凌,上去就是一脚,重达百斤的丹炉竟被这一脚踹得离地飞起,‘轰!’地翻向一旁。
重声过后,一切回归如常,睡着的李九河,翻倒的丹炉,凌乱的画纸。没有血,没有异样。
牧寻不屑道:“装神弄鬼。”
他没了再玩闹的心思,周身魔气轰然爆发,从内到外地扫荡一番,重呵道:“陈伤,给本座滚出来!”
炉内突然传来机括轻响。
牧寻箭步上前,又是一脚踹开炉盖,发现这炉口制成了恶兽张开血盆大口的形式,内胆黑黢黢地,一丝光都透不进。
牧寻蹲下身来,想看看这玩意里面到底有什么,却在黑暗之中,对上一双眼睛。
这里面有个人?
牧寻眉头一皱,朝那人道:“出来。”
那人却一声不吭,他的身体隐没在漆黑之中,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牧寻。
牧寻伸手去抓,五指刚没入黑暗,手臂便被寒意激起一阵鸡皮疙瘩,这炉内冷得像九尺冰窟。还未抽手,整座炉突然‘锵’地一震!
内里竟暗藏一圈寒光凛冽的锯齿!
锯齿狠狠咬进腕骨,鲜血顺着兽牙凹槽喷出。更骇人的是,原本冰寒的炉胆竟轰地燃起火焰,顺着血迹一路烧上皮肉!
牧寻手臂青筋暴起,好悬没被那机关炉绞断一只手,气笑了。
牧寻左手掐住炉耳,魔气如火山爆发般从体内泄出。那些黑紫相间的魔息在空中凝成无数细如牛毛的尖针,顺着炉壁缝隙疯狂钻入。
“砰砰砰!”
丹炉表面突然凸起无数尖刺状的鼓包,炉内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炉火接连爆裂,整座炉子像吹胀的皮球般剧烈膨胀。
牧寻双手施力,被咬住的右臂肌肉猛然贲张,硬生生将兽首机关掰裂!
同时魔气化作巨锤,对着膨胀到极限的炉身就是一记重击!
“轰隆——”
丹炉炸开,碎片飞溅,一道黑影从炉底窜出就要逃遁,牧寻反手一抓,竟扯出一团粗如儿臂的黑雾。
这阴魂与先前那些截然不同,刚一现身便疯狂翻涌,转瞬间膨胀成比牧寻还要高的可怖鬼影。雾中两点猩红如血,死死‘盯’着牧寻,威压之强令整座丹室都在震颤。
牧寻满手鲜血,阴恻恻地看着它:“装什么装?你生前见我还要逃。”
五指扎进阴魂体内,魔火顺着七窍灌入,那团阴魂剧烈痉挛,渐渐显出人形轮廓。即便听不见,也能感觉到它在痛苦地挣扎尖叫,此招能将鬼生炼成魔,叫死人微活。
随着魔火烤得越久,阴魂的模样越来越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牧寻凶狠地盯着它,问:“破尘仙尊是你杀的吗?”
回应牧寻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声咳嗽都带着黏腻的血沫声。
“嗬......咳咳......”
牧寻眉头骤然拧紧,五指一松。
“你不是陈伤。”
因为这声音分明不是男声,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会?
陈伤难道修了阴阳逆转之术,变成女的了吗?
不,不可能!
牧寻盯着眼前这奄奄一息的阴魂,又瞥向昏迷的李九河,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李九河每天都在超度些什么玩意?
魔尊大人心里大吐槽,超度这么些天,还不给人进屋,连超度的对象是男是女都没搞明白?
玉衡仙君,废物啊!
他不禁问:“你是谁?”
小剧场:
祁安把人杀了,牧寻把炉毁了,剩下一地鸡毛。
其余的修士:“......”我们还怎么调查啊啊啊!
李九河:下班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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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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