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如死水,葬灵山尸骸遍野。
一口巨大铁锅架在柴堆上,锅底水汽蒸腾,浓郁刺鼻的八角、桂皮混合着肉类的腥气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而锅里,坐着一个女人。
意识回笼的瞬间,韩纪察觉周身被温水包裹,鼻腔里充斥着一股炖猪蹄的香味。
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她竟有一些不知所措。
她,寒山宗宗主,神谕剑主,前世以身殉道,镇压魔主之时也曾短暂设想过自己的复活场景。
或是仙门大典万众膜拜,或是冰棺乍起吓破宵小。
无论哪种都是惊天泣地,震撼世人,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放在一口炖锅里。
“莫非这是哪个仙门最新研究的还阳术?”
韩纪念头刚起,便惊觉四肢百骸被无形禁制锁住,动弹不得。
她虽饥肠辘辘,恨不得立刻找些东西吃,但也只得调动沉寂百年的灵力冲击禁制。
恰在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几道粗嘎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响起。
“大哥,真撞大运了!仙门和妖族为抢韩纪那婆娘的尸首狗咬狗抢了一百年,倒叫咱们捡了便宜!”
韩纪嘴角难以察觉地弯起一丝弧度。
看,即使身死百年,她韩纪依旧是搅动风云的人物。
“多亏了洛渭挖坟夺宝,兄弟们才有这福气!”另一人语气谄媚又鄙夷地附和道,“那洛渭也忒狠,韩纪虽只知情爱、手段下作,死有余辜,但最后好歹为叶岱渊幡然醒悟慷慨赴死,他竟要把她炼成阴尸,这叶岱渊能忍?”
锅里,韩纪嘴角那丝弧度瞬间冻结。
谁只知情爱?谁手段下作?谁为叶岱渊慷慨赴死?!
她明明是以身殉道镇压魔主死得壮烈,怎么就成了为个听都没听过的男人赴死?
谁,在造她的谣?
韩纪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手脚并用地从锅里爬出撕烂这些人的嘴。
“好了。”另一道声音适时响起,“那韩纪干巴巴没嚼头,老子都没吃饱。近来万法妖宗抓得紧,咱们多久没沾荤腥了?赶紧生火,把这嫩丫头炖了加餐。”
话音未落,脚步声逼近铁锅。
哗啦一声,湿柴被粗暴塞入锅底。
火舌舔舐木柴,阵阵白烟升腾而起,锅底迅速升温。
“这姑娘白白嫩嫩,肯定比那干柴似的韩纪好吃。”一个声音垂涎欲滴。
韩纪暗暗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只是白眼还没翻完,她就不禁生疑。
她还好端端坐在这铁锅里,干柴似的韩纪又是何人?
谁被吃了?
“蠢货。”另一个声音驳斥,“洛渭为炼阴尸,给韩纪堆了多少天材地宝?吃了她的肉,延年益寿,功力大增。等会儿咱们多啃几口,补得神功大成,到时候天底下的俊男美女还不是应有尽有?”
韩纪在心里给这个叫洛渭的狗东西也记了一笔。
“小六说得对。”一个最为粗糙低沉的声音响起,“老祖要咱吃够百对童男童女才传神功,这才七十二对。若韩纪真有大补,兄弟们也不必再去祸害娃娃。
“大哥仁善,当代活佛。”
“真乃菩萨心肠!”
吹捧声未落,一道带着腥风的阴影笼罩锅口。
一双粗糙大手猛地揪住韩纪湿漉的长发,狠狠向后扯去,冰冷的弯刀贴上脖颈,即刻就要削断韩纪的脖颈。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韩纪终于冲破全身禁制。
只听得轰隆一声,寂静山林打过一道闷雷。
大汉身体一晃,就要倒地,一只惨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将他稳稳扶住。
“鲁猛!磨蹭什么!哥几个等着下酒呢!”火堆旁有人不耐烦地催促。
名叫鲁猛的汉子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锅里那死尸睁开了眼。
更可怕的是,死尸冷手如同铁钳刹那间扣住了他的手腕命门,叫他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锋利的刀尖无声无息抵上他心口。
韩纪偏了偏头,眼神示意他回话。
鲁猛喉结艰难滚动,豆大汗珠自额头滚落,颤声道:“我……刀、刀钝……这就来……”
“快点!磨蹭个鸟!”火堆旁又一声怒喝,“别叫大哥等着急了!”
韩纪半阖着眼,目光如冷电扫过围坐火堆的五颗脑袋。
一个,两个……每数一颗,抵在鲁猛喉结上的刀背便轻轻刮蹭一下。
冰冷而尖锐的触感每一次都让鲁猛浑身剧颤,几乎腿软。
韩纪瞧着他恐惧的神情,唇角微勾,左手食指竖在唇边,无声地“嘘”了一下。
下一刻,寒芒乍现。
一只带血的耳朵落在火堆中,火星飞溅,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夜风中传来肉食的香气。
片刻后,一双手轻轻搭上了火堆边一个汉子的肩膀。
那人回头,瞥见鲁猛标志性的婴儿牙手串,嘟囔道:“手咋这么冰?待会儿弄副心肝给你补补。”
对面的人却皱起眉:“你跟谁说话?”
男人后颈一凉,只觉遍地寒气都如长腿了一般往身上蹿。
他慢慢回头,壮着胆说:“鲁猛,大晚上的你别乱开玩——”
只瞧了一眼,男人猛地从石块上翻落,踉踉跄跄地往外爬了几步,惊惧交加,面色煞白。
视野陡然开阔,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两只血淋淋的手臂此刻悬在空中,而死去的女人俏生生坐在铁锅锅沿上。
一行人登时吓得吱哇乱叫,屁滚尿流。
最先发现鲁猛异常的男人回过神来,壮着胆子问道:“鲁……鲁猛呢?你把鲁猛放哪儿去了?!”
韩纪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从自己湿漉漉的发间摘下一颗花椒,一片香叶。
这无声的蔑视彻底激怒了男人。
他瞥了眼己方五个彪形大汉,再看对方不过单薄女子,料定她是趁鲁猛不备偷袭,胜之不武,胆气陡壮,破口大骂:“臭娘们!把鲁猛交出来,老子先砍你的脑袋给你个痛快!”
“脑袋?”韩纪缓缓抬眼,月光恰好破开云层,清冷银辉洒落在她身上,恍若月下仙姝。
然而她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你说谁的?”
铁锅上蒸腾的热气被夜风吹开,一个不成样的人现出形来。
连着露出来的,还有一肚子的肠子脏腑。
“鲁猛!”
不知有谁大喊一声,唤醒了昏死过去的鲁猛,他眼皮动了动,露出已经被热气烫熟的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只咿咿呀呀地痛苦地叫唤着。
韩纪轻轻挥手,鲁猛又扑通一声翻入沸腾的锅中,头颅沉浮数次,再无动静。
叫嚣的男人吓得连连后退,其余四人哆嗦着拔出兵刃。
“姑……姑娘!”为首的大哥看清形势,噗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小人程十两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仙姑!求仙姑看在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饶条狗命,日后定当牛做马,焚香供奉!”
韩纪不理他的讨饶,径直问:“是谁说的韩纪走火入魔,私德败坏?”
“仙姑明鉴!是整个仙门道盟都这么说啊!”程十两哭嚎,“说她道心不端,耽于情爱,犯下三宗大罪……说……说要不是叶岱渊念她最后迷途知返,连香火供奉都捞不着……”
“哪三宗?”韩纪声音更冷。
“第一,万妖殿除妖,偷袭万剑宗首徒卫长风,嫁祸妖族,夺取功名……”
“第二,寒山宗宗主大选……色……色诱长老,谋夺宗主之位……”
“第三,落霞地封魔,对叶岱渊爱而不得心生怨恨,以弟子性命献祭复活魔主,虽最后醒悟助其封印魔主,但……罪孽滔天,万死难赎……”
好一个万死难赎!
韩纪指节捏得发白。
她一生除魔卫道,何曾做过这些肮脏勾当?她甚至连叶岱渊是谁都不知道!
她倒要去会会他,看看传闻中这个让她爱而不得的东西是个什么货色!
心中怒气渐盛,韩纪便要动手杀了这几人,目光扫过地上带血的衣物与骨头,她心头一跳,冷声问道:“你们刚才,吃的什么人?”
此言一出,五人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程十两膝行一步,抱住韩纪的腿,涕泪交流:“仙姑!小人本是泸州猎户,是被万法妖宗洛渭那魔头逼的。他……他抓了我全家十三口逼我给他抓童男童女炼化阴尸。我吃韩……韩宗主的肉,是想功力大增,杀了洛渭,为民除害啊!”
说话间,他顾不得擦去脸上泪水,回头对同伙嘶吼,“快!把韩老宗主的头颅献给仙姑赎罪!”
一人连滚爬爬捧来一个渗血的黑色布包。
韩纪解开系带,一颗严丝合缝覆盖着寒山宗宗主面具的头颅映入眼帘。
她心神微震,问道:“韩纪怎么说也是寒山宗宗主,纵使她声名再臭,寒山宗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如今的寒山宗宗主是何人?”
程十两哭诉道:“仙姑您别和小的开玩笑了,韩老宗主献祭了大半个宗门的弟子,她死了没两天,寒山宗就自相残杀,早就灭门了,连山门都关了,哪还有什么寒山宗宗主。”
韩纪捏着布包系带的手指倏然收紧,脊背瞬间绷直,只觉一股洪流从头顶直直灌入身体之中,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
她本能想抓住程十两的脖颈,叫他休得胡言,可自她醒来,前世始终萦绕在识海深处,与寒山同源共生的微弱感应却不知所踪。
她只当是复生以来过于虚弱,却不曾想……不可能!寒山纵是覆灭,也绝不可能是因自相残杀!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她一定要查个清楚!
就在这分神刹那,脚踝骤然一紧!
程十两眼中凶光爆射,双臂肌肉虬结,嘶声咆哮:“动手!杀了这娘们!”
跪着的四人瞬间暴起,刀剑寒光直劈韩纪!
韩纪手掌轻抬,只听得咔嚓咔嚓四声脆响,四柄刀剑凭空折断,那四人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悬浮在半空中,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摊开,像是没展开的大饼。
程十两青筋爆起,面红耳赤,汗如雨下,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搬动眼前女子的双脚一寸。
他双目一横,掏出手朝女子胸膛挖去,眼见女子毫无防备,他嘴角勾起狰狞的笑。
下一刻,他的手停在女子胸膛一厘之处,再无法移动。
“穿膛破肚手?狗富山的徒弟?”韩纪系好布袋,眼中映着冰冷月轮,“仙门之耻,这种下三滥竟也有传人。”
见眼前的女子大言不惭地侮辱师祖,程十两怒啐道:“呸!哪里来的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富山老祖杀你就如碾死蚂蚁那么简单。识相的就放了我,不然我师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富山老祖?好威风。”韩纪垂眸,俯视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在下不才,正是你口中道心不端、私德败坏的韩宗主,韩纪,韩无念。”
程十两强撑着的面皮塌陷下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惊恐万分道:“你……你是韩纪……不可能……”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颤声哀求:“你别杀我……我也是被洛渭逼的!洛渭是万法妖宗宗主,他才是你的敌人……他神通广大,妖法无边,我效命于他也是无奈之举。你……你别杀我……我可以告诉你洛渭在哪里……我帮你杀他……”
夜里风忽起,浓云遮弯月。
韩纪慢慢道:“洛渭的事情不劳你相助,我自己会去杀。至于你们——”
她语音拉长,微微一笑:“——不是爱吃肉么?吃个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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