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纪赶到玉苍派之时,仙门道盟各大门派的弟子已将万春山围得水泄不通。
她先与玉决明,明琮一,江素卿三人打了个照面,随后看向楚清季,轻声问:“其他玉苍派弟子没事吧?”
楚清季面色煞白,摇了摇头,并未多言。
韩纪这才将目光移回到江素卿身上,问:“江长老,叶岱渊为什么要掳走楚掌门,你可知晓?”
江素卿叹道:“叶岱渊自从担任仙门道盟大长老一职后,对玉苍派一直极为针对。此次他自仙门道盟逃出,竟纠集了一伙追随他的逍遥峰弟子趁着月黑风高之时偷袭玉苍派,我本以为是心怀怨恨,伺机报复,故意为之。却不曾想清季说在被打晕之前,听见了韩宗主的名字。”
楚清季这才上前一步,作了一揖,道:“叶岱渊问掌门:‘我一定要杀了韩纪,她在哪儿了?她在哪儿?’后面的,我就记不得了。”
玉决明挥了挥手,江素卿带着楚清季出了大殿。
韩纪疑道:“我的踪迹只有寒山宗几个长老知晓,叶岱渊为什么要问玉苍派的人?”
明琮一双手抱胸站在韩纪身侧,冷声道:“韩宗主,叶岱渊功法尽失,逃出生天不想着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反而大张旗鼓地攻上玉苍派,只为杀你,想来可是真恨你。按理说,他的功法是你和云宫主一起废的,怎么他光记着你?”
玉决明道:“明长老,我想我们现在该想的是怎么抓住疯狗,而不是操心疯狗为什么咬人。叶岱渊要杀我师姐,明明可以直接去找她,为什么要绕一大圈先掳走楚淮生。如此一来,打草惊蛇,毫无益处。”
韩纪也正为此发愁。
明琮一轻轻一笑:“这还用想么?以韩宗主的本事,莫说叶岱渊功法尽失,便是没有,他也决计不是韩宗主的对手。他既然大费周章地掳走楚淮生,那必定是楚淮生手中有什么可以让他杀死韩宗主的制胜法宝。只不过是什么,我们还不得而知。”
玉决明自然也想到此处,见明琮一也不知道具体的法宝是什么,他也只得继续思索。
韩纪指尖灵光一闪,追踪符还未发出便已沉寂。
鉴心剑这样的上品法宝可以掩盖气息,追踪符无法探寻,便代表整个仙门道盟无一人能追踪叶岱渊的位置。
想到楚淮生与楚清仪还在叶岱渊的手上,不知会经受什么,韩纪阴沉着脸立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地思索着解决办法,良久问道:“可知道是哪些弟子追随叶岱渊?”
明琮一道:“已派人去逍遥峰那边取得了名册,留守逍遥峰的仙门道盟守卫都在不间断地尝试凭借那些弟子的日常用物追踪他们的方位,现下还没有消息。”
玉决明道:“玉苍派的弟子也在尝试追踪楚淮生与楚清仪,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是一无所获。”
韩纪皱起眉头,道:“叶岱渊既然是为了杀我,肯定要对我动手。如果放出我重伤未愈的消息,能否引他上钩?”
她话刚说完,气息骤乱,只觉胸口剧痛,心脏好似要被撕裂一般,正欲运功调息,一股腥甜之味就自胸腔中蔓延至喉头。
韩纪脚步一滞,单手撑地跪倒,哇的呕出一口鲜血。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明琮一与玉决明立在原地,无措地看着她。
明琮一道:“韩宗主,你这戏也演得太快了,刚刚才说要放出重伤未愈的消息,马上就演?”
玉决明本欲上前搀扶,听见明琮一如此说,便顿住脚步,抚掌道:“师姐,了不起,不仅演得快,还演得好,若不是明长老提醒,我都要被你骗过了。”
韩纪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扶地,诧异地抬眼看着他们,颤声道:“我没……我没演……我也不知道哪里……”话未说完,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睛一闭,昏死过去。
“师姐!”
“韩宗主!”
“阿念!”
湛蓝的海水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粼粼波光,一粒石头坠入海面,不住下沉。
原本清澈温暖的海水渐渐变得浑浊冰冷,石头落入无底深渊。
巨大的深渊之中,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浮起。
韩纪凑近看去,只见满目疮痍的断壁残垣。
这是……万妖圣殿的废墟。
眉心一股刺痛,韩纪睁开双眼,对上洛渭担忧的眼眸。
“阿念,你可好些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心口的疼痛得到缓解,韩纪摇了摇头,在洛渭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看向一侧正收着针袋的越明溪,道:“我这是怎么了?”
越明溪没好气地说:“能怎么?杀业太重遭报应了呗。”
洛渭皱起眉头,冷声道:“明溪,不要这样说她,也不要这样同她说话。”
越明溪无奈地叹了口气,撇了撇嘴,冷冰冰地说:“症状上看,是心受损;脉象上看,心一点问题都没有,一百头牛垒在一起都不一定有她壮。”
洛渭被越明溪没头没脑的两句话绕晕了,茫然道:“什么意思?什么症状上看受损,脉象上看没问题,这不符合常理不是吗?”
越明溪软了声色,道:“从我二十七年从医积累的上千个病患经验来说,这自然不符合常理,但她是韩纪,她都死而复生了,常理能对她管用吗?好好想想,韩纪现在胸膛之中的这颗心完好无损,十分健康,那她心痛吐血是因为哪颗心呢?”
洛渭眼珠一转,震惊道:“是那颗丢失的心。”
越明溪打了个响指,夸赞道:“孺子可教也,既是如此,诊金百两,一次付清,概不赊账。”
洛渭取出令牌,塞进越明溪手中,一面推着他往外走,一面道:“拿着令牌去找符舒荷领。”
越明溪不满道:“洛寻川,你见异思迁、重色轻友!你着急忙慌地把我带来,我到现在热茶都没喝上一口,你就赶我走,你也太不是人了。”
洛渭道:“我本来也不是人,你要喝茶去找玉苍派其他弟子。”他说话时手上动作不停,话刚出口,便已经关上房门,把越明溪关在了门外。
韩纪听了越明溪那番话,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翻身下床,穿上鞋袜,双手撑着膝盖坐在床边,回想着自己睡梦中看见的一切,又仿佛琢磨着越明溪的话。
“我丢失的心……丢失的心……”
“是谁在我死后挖走了我的心呢?”
忽然,她察觉到一道阴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看去,只见洛渭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或许真如老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又或许是洛渭的皮相本就出色,韩纪见了他这般恶狠狠的模样,心中只觉有些可爱,微微一笑道:“闷闷不乐的,小狐狸,谁又得罪你了?”
洛渭目光自她脸上一转,旋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闷声道:“你答应了要来见我,结果自己来了玉苍派。你不知道我赶到之时,见你口吐鲜血,心中有多害怕。你每次都这样,每次都丢下我一个。”
韩纪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寒山宗走得太急,忘记去前殿告知洛渭一声。她满怀歉意地看着洛渭,轻轻地抚摸他颈后的头发,轻声哄道:“这次是我错了,我一时情急忘记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我的气了。”
她难得哄人,洛渭听了这话,只觉一连吃了十几颗蜜糖,面上的阴沉之色即刻散去,却又不好意思立刻原谅她,苦着脸坐了半晌,方才轻轻道:“我不生你的气,只要日后你别再丢下我。”
韩纪并指保证:“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丢下你。”
洛渭嘴角噙笑,牵起她的手,道:“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相信你一次。”
他的笑容是那样的明媚,仿佛初春沐浴在日光中,随风摇曳的细柳,韩纪见了,也不自觉地会心一笑。
可心头的事情又让她蹙起眉头,她没看见明琮一和玉决明,也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当即问:“明琮一和玉决明去哪里了?”
洛渭道:“你昏迷的时候,仙门道盟那边传信说东海震动,似有海啸之兆,明琮一去处理此事了;寒山宗弟子探查到了楚清仪的踪迹,在群山围绕之中,玉决明担心有诈,亲自带弟子去追寻。目前,这两方人马都还没有下落。”
他的话刚刚说完,屋外便传来焦急慌忙的人声。
“越小神医!越小神医!救人!”
“师兄,你撑着点!”
韩纪与洛渭奔至屋外,只见玉决明浑身浴血,抱着另一个血淋淋的人冲进院门,楚清季与方林一面替玉决明扫开道路上的屏障,一面寻找着越明溪的身影。
越明溪背着药箱自另一间房中跑出,高声道:“我在此处!我在此处!”
玉决明的身影闪进房中,紧接着,七八个弟子也鱼贯而入,被越明溪没好气地赶出来。
“出去出去!你们碍手碍脚的!”
“楚清季,你进来给我打个下手!其他人在门外候着!”
越明溪医术高明,脾气却不是很好,不少玉苍派的弟子都已经见识过了。因而,他们心中即使万分担忧,也绝不敢越这位神医的雷池一步,纷纷乖顺地站在门外,时不时附耳细听房内动静。
韩纪双手抱胸站在廊下,面上平静,但心中早已泛起波浪。她修为卓绝,天资极高,方才的匆匆一瞥已经足够让她看出那二人伤势。
玉决明腹部中了两剑,剑上有毒,伤得极深,但性命无虞。
至于那个血人,韩纪已经认出他的身份。
玉苍派弟子楚清仪,身中百剑,面容尽毁,根基大损,如今不过还有一口气在。伤他的人并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折磨他,因而每一剑都避开了要害。
韩纪正沉思着,忽听得有人唤道:“三师兄?”
这正是洛渭在玉苍派的身份。
她心中一惊,偏过头去,只见方林目光震惊地注视着站在他身侧的洛渭。玉苍派的弟子听见这声呼唤,也纷纷把目光投射在洛渭身上。
“三师兄?方林,三师兄在哪里?”
“魏九师兄吗?阿林,你瞧见他了吗?”
方林对身侧师兄弟的话语充耳不闻,上前两步,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洛渭,一言不发。
洛渭身子僵住,对上方林的目光,缓缓道:“这位小兄弟,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当初洛渭在落霞地身份妖身暴露,引起轰动,如今玉苍派中有不少仙门弟子,若是此时再次暴露身份,不管对他还是对玉苍派都不是一件好事。
韩纪见状,将洛渭挡在身后,道:“方林,你怎么了?”
方林眼泛泪光,默然半晌,苦笑道:“回韩宗主,方才阳光闪过眼睛,我认错了人。”
他目光落回洛渭身上,续道:“这位兄台同我的一位师兄身形有些相似,但其实仔细看来,是全然不同的。方才我认错了人,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方林的话不仅是说给洛渭听的,也是说给在场的其他弟子听的。
洛渭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柔声道:“无妨。”
许慧君听了这话,不死心地又看了一眼洛渭,见他身姿挺拔,确与魏九有几分相似,可容貌生得十分俊美,显然不是因容颜丑陋而终日戴着面具的魏九,终是打消了心底那点难言的期盼,轻声呢喃道:“若是三师兄在就好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眼见她落下泪来,陈知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安慰道:“慧君,不要哭了,三师兄不在对他也是好事。”
为免多事,韩纪带着洛渭回屋中等候。
在屋内设下隔音咒后,韩纪望向洛渭,轻声问:“阿随,自寒山镜一别后,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但每次见面都没机会。你何时开始以魏九的身份上山的?又是为了什么上山的?可否告诉我。”
洛渭垂目瞧着韩纪,缓缓道:“当年我寻遍世间求一复活之法,始终不得进展。越明溪说,恐怕要为你换心,且这心必须与你身躯相配,方能成功。那时,我尚未修出人心,只得百般寻找合适心源之人,最终找到了万春山。”
韩纪从不知其中竟有这般曲折,诧异道:“此人莫非就是楚清妙?”
洛渭忍不住轻叹道:“是的,此人便是楚清妙,我变作少年、化名魏九潜入玉苍派,是为了杀她取心。”
韩纪已猜到了,她悠悠叹了口气,道:“以你的本事,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洛渭目光凝注着窗外玉苍派弟子晃动的身影,道:“没错,玉苍派人丁寥落,弟子良莠不齐,楚淮生常常闭关,竟然直接将她托付给了我,我杀她取心确实不费吹灰之力,我也以为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可我忘记了,我要杀的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我千算万算没算出我下不了这个手。”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于是我将杀她的日子一拖再拖,一缓再缓,我总以为只要她长大成人,我便能下这个手。可她越长越大,竟然和你生得越来越像,到她十三岁那年,她的眉眼已出落得与你一般,别无二致。我知道我永远也下不了这个手,永远也杀不了她,只能另寻他路。在我决定下山之后,便送了她一张面具,本意是想让她遮掩容颜,以防万一,却惹得她十分伤心。”
说到此处,洛渭颇为懊恼。他摇了摇头,叹道:“那时她少女怀春,情窦初开,一心一意地爱慕着那位被她所救,在玉苍派中养伤的俊俏少年,正是觉得自己容貌普通、自惭形秽之时,我虽出于好意,但也伤到了她的自尊。”
他口中那位俊俏少年自然就是裴云齐。
韩纪道:“裴云齐配不上她。”
洛渭叹道:“我第一眼看见裴云齐时,就知道他配不上楚清妙,可感情之事从来没有是否相配,是否值得,只有是否喜欢,是否愿意。我见劝不动她,便找到了裴云齐,本意只是警告他,却不曾想被前来为他换药的楚清妙撞见。她以为我要杀裴云齐,与我大吵一架,不惜以命相博,也要保护裴云齐,偏偏玉决明又在此时抢走了你的身躯,我分身乏术,无可奈何,便以下山历练为由离开了万春山。”
韩纪听了这话,被洛渭所说的那句“没有是否相配,是否值得,只有是否喜欢、是否愿意”触动,苦笑道:“你说得不错,感情之事,只有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如今楚清妙已死,站在她人生的尽头看去,我们自然觉得裴云齐配不上她,觉得她痴心错付,可换在当时,她一定觉得裴云齐千好万好,只是她不够好。”
想起楚清妙,洛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此后五年,我修出人心,又趁逍遥峰开论道大会,天下仙门受邀前往的时机盗走了你的身体,却不曾想又有人趁我换心后修为大损时盗走了你的身体。我一路追至葬灵山,等到的却是仙门道盟布下的重重大阵,当我破阵而出,却听闻你被人分食,一着不慎、走火入魔,再醒来便在人妖之市了。”
韩纪听完前尘往事,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真是造化弄人,你为复活我想杀楚清妙,可最后你没杀她,她却也在葬灵山,代我受罪,因我而死。只是不知她与我之间究竟有何关联,不仅与我长得极为相似,还与我魂魄相接,甚至最后我之所以死而复生是因为受了她的鲜血。”
韩纪沉默一瞬,抬眼看向洛渭,方才说道:“难道真有转世轮回之说?”
洛渭摇头道:“不,我能感觉得到,她虽与你相似,但并非是你。你与她,是两个人。只是如你所说,你与她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关联。”
呼吸声隔着紧闭的门扇刺入韩纪耳中,韩纪眼神一亮,低声道:“楚清仪醒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