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随僵硬地坐在岸边,夜风吹着他凌乱的发,月光将他脸上细密的汗珠照得如珍珠一般莹润。
韩纪缓缓在他身前蹲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惨白的面庞。
阿随颤声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废什么话。”
嗤的一声,短剑刺入伤口,黑血如同绦虫一般从他身体中钻出。
本就惨白的面庞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阿随眉头紧皱,表情狰狞,青筋暴起,身子如筛糠一般抖动起来,却始终恶狠狠地瞪视着她,紧咬牙关,将所有的痛呼声锁在咽喉之中。
“这个该死的黑心女人……”
他在心里极尽所能地咒骂她,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
寂静的夜里,只有夜风沙沙声,溪水潺潺声,和他喉咙中一下又一下的吸气声。
血肉一块一块地掉落在地,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鲜血流进溪水之中,如同一条漂亮鲜艳的红绸。
又是嗤的一响,韩纪拔出短剑,站起身来,垂眼看着他。
阿随仰视着她,血红的双眼里恨意纠缠。
他不怕她!
他谁也不怕!
“你故意的。”阿随咬着牙狠狠道,“你明明知道那药有毒,你就是故意的!”
韩纪道:“你活该的。”
呛啷一声,她将短剑丢在石滩上,转身弯腰掬水洗净手掌。
阿随盯着她的背影,只觉将她大卸八块也难消心头之恨。
“我说了,解开我身上的锁妖契,不然下次我还杀你,我就不信你运气这样好,每次都逃得过!”
韩纪道:“我也说了,取出金魄神珠我自然会还你自由。”
她甩去手上水珠,转身凝视着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下一次再想杀我,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要是没杀成,我就挖掉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耳朵,拔掉你的舌头,砍去你的手脚,把你像狗一样拴在身边,说到做到。”
她的目光比插入身体的剑刃还要锋利,比流动的溪水还要寒冷,光是被她这样看着,他的脊背上便扑簌簌地冒起一层冷汗,更别说听到这样可怕的话。
动物的本性使得他清楚这女人绝不是在吓唬他,可他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牲畜。
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还有人等着他去救,他绝不可能屈服。
他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望着那月光下笔直而无情的背影,恍然间好似看见了那个人的影子。
一样的冷漠、一样的严苛、一样的不讲道理、一样的心狠手辣,一样的让人……让人讨厌。
阿随捂着伤口,拾起短剑,却发现月光下的石滩上竟然安静地躺着一瓶创伤药。
他警惕地扫了一眼火光闪烁的方向,忍着剧痛捡起那瓶创伤药,拿在手里摩挲着。
创伤药上的红纸是被他撕烂,他自然认得出来,但他心中总是有些发怵,毕竟这黑心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犹豫片刻,他拔出瓶塞,将瓶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嗅,眼中闪出诧异的光芒。
他虽然不是狗,但作为一只狐狸,闻闻药瓶中有没有掺杂其他的药粉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阿随提起短剑,借着月光试图将伤口上的黑肉割去,低下头时才发现如今自己的伤口一片血红,先前那些被毒素侵染的血肉都被剜去了。
石滩上除去发黑的肉块,也有许多好肉,但那些坏肉确实是被那黑心女人剜去了。
他诧异地望向石滩上那团燃烧的火焰。
黑心女人枕着包袱睡着了,火光簇拥着她。
夜风呼呼吹着,吹动月亮,吹动火堆,也吹着黑夜变白昼。
韩纪再醒来时,天空已经发白。
她坐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目光在四周寻找了一圈,最终落在另一侧石滩上佝偻身子睡着的阿随身上。
韩纪绕到他的身前,弯腰直视着他的面庞。
她不得不承认这只小狐狸长得很漂亮,只是如今这张漂亮的脸苍白得有些不像话。
他颈间的银锁,被溪水洗得发亮,坠在他淡绿色的衣裳上,一晃一晃。
韩纪伸手捏住银锁,仔细看着上面刻的小字,恍惚间竟然觉得在哪里见过。
见过吗?她想不起来。
两根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轻轻捏着银锁。
一柄锋利冰冷的长剑,直指自己面庞。
阿随自梦中惊醒,骤然睁开双眼,恰好对上韩纪探寻的目光。
这目光不仅不似先前那般冰冷,还透着几分怜惜,这样的目光对阿随来说简直比淬毒的兵刃还要可怕。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捂着胸口的伤,瞪着她道:“你……你做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韩纪站直了身子,眼中那闪烁着的勉强算得上是温柔的光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锋利的寒芒。
“我这个人一向不是很有耐心,你要是拖了我的后腿,我不介意试试传说中锁妖契的厉害了。我猜,你也不想变成一条言听计从的狗,对吗?”
她话中的威胁与嘲讽意味是那样的明显,阿随心中那被一夜冷风吹熄的怒火又被她的声音点燃。
他抬眼瞪着她,冷冷道:“你要是敢利用锁妖契让我为你做更多的事情,我就是一头撞死,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日光冷冷地落在他的脸上。
含泪的秋海棠,恶毒的罂粟花。
这样苍白虚弱而美丽的脸上,竟能出现如此凶恶狠辣的眼神,韩纪俯视着他的脸,心中不免有些触动。
良久,她挑眉道:“那就要看你会不会耽误我的行程了,你要知道,现在你的生死都捏在我手里。”
他还是拖了韩纪的行程。
二人行至一个小镇,连日的饥饿与寒冷让阿随不受控制地发起高烧。
韩纪将阿随扶到街角,伸手试了试他的额温,发现烫得吓人,拨开他胸口的衣裳,见那伤口正流出脓血,想去给他请个大夫,可是摸遍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楚清妙魂魄依附的玉牌。
当然,还有他的银锁。
玉牌自然是不能拿去典当,他的银锁只怕死也不肯相让,否则以周得善那奸商兽走留皮,雁过拔毛的架势,这银锁早被融成银块了。
但这小狐狸如果再不治伤说不准真会死在半路上。
韩纪盯着他苍白的面庞,心道:“这只小狐狸死了倒是不要紧,金魄神珠要是为了救他一命,融在他的身体之中,日后我再想取出便是难上加难了。”
这一瞬间,韩纪的脑海之中浮现出许许多多的办法,但最终都被她一一否决。
她总不能去绑个大夫来给这小狐狸治病。
年轻的时候,她自然是做过这种荒唐事的。
只是那一次,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那个时候,万剑山弟子卫长风与她一同下山历练,一次捉妖,卫长风为她挡下一剑,伤及心脉,危在旦夕。
韩纪情急之下在路上绑了一个名医为卫长风治伤,却不曾想这名医的一个徒弟竟是蛇妖所化。
彼时的韩纪与卫长风已经是享誉天下的仙门奇才,死在二人手下的妖孽数不胜数,而这蛇妖的父母正是死在卫长风剑下。
蛇妖为了报仇,假借送药之名,趁乱绑走了重伤垂危的卫长风。
韩纪心急如焚,当即要冲上山去,杀妖救人。可名医平日里待蛇妖如同亲子,拿性命为蛇妖做担保,说自己有把握可以说服蛇妖放下仇恨,迷途知返,只求韩纪能给他一日的时间让他亲自上山为卫长风治伤,如果他保证卫长风性命无虞,她也必须放蛇妖一马。
此时群山迷雾重重,瘴气横行,韩纪没有把握能立刻找到蛇妖所在,自然退了一步。
她就这样在山下守了一日一夜,待到第二日天明之时,仍未见名医带着卫长风下山。
她再也等不了了,提剑杀上了山。
山中妖怪激烈反抗,死伤无数,待到韩纪杀到蛇妖洞府,天色已暗。
她杀红了眼,心中只记挂着卫长风的安危,冲入山洞中,见一片灰蒙蒙中,卫长风被铁链捆绑在石椅上,双眼紧闭,不知死活,一个人影拿着匕首朝卫长风刺去。
她的剑,在她回过神时已经插进了那个人的身体。
那是个人,是个女人。
蛇妖洞府之中妖气横生,这女人身上不知为何又散出妖气,韩纪竟将她当做了蛇妖,一剑毙命。
紧接着,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响彻山洞。
名医扑倒在女人的尸体上,通红的双眼看着周遭的一切。
他愤怒地指着韩纪,悲痛万分地怒吼着:“为什么?!我的女儿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韩纪这时才发现,卫长风身上的锁链已断。
在她的长剑刺进那女人的胸膛之时,那女人手中的匕首削断了卫长风身上的铁索。
拖着蛇尾的蛇妖从一侧的山洞中爬出,看见女人的尸体,仰天长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他怒吼道:“师父,你劝我弃恶从善,劝我放下仇恨,为了救我杀父杀母的仇人,你与阿珠不惜给我下药,可如今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那清如明镜的心中,此时此刻,有没有升起怨恨!”
蛇妖疯了一般朝韩纪扑来,被韩纪一剑扫开,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再爬起身来时竟冲着卫长风扑去。
在名医绝望的叫喊声中,韩纪再次挥剑将蛇妖斩做两段。
冰冷的血从蛇妖断开的身体中流出,他仍旧不死心地朝卫长风爬去。
韩纪提剑再斩,名医却冲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蛇妖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把我也杀了!先杀了我!先杀了我!”
韩纪举起的剑终究是没有落下。
在她震惊而不解的目光中,蛇妖握住了那死去女子的手。
他看着女人苍白的脸,气若游丝地喃喃道:“师父,求求你,把我和阿珠葬在一处,把我和阿珠葬在一处……”
他这话是对名医说的。
韩纪猛然想起来,一开始她劫走名医时,名医一直念叨的那句话。
“我的女儿阿珠怀了身孕,我正要为她送去一些安胎药,误了时间怕是不行。”
韩纪当时同他讲:“什么安胎药?你给我,我帮你送去,你若是不放心,人我也可以帮你接回来。我保证,有我在,没人可以伤你女儿一根毫毛。”
名医连连摇头,宁可花重金请一个商铺的小贩替他去送药,也决计不许韩纪去送。
那时韩纪并不清楚原因,可此时此刻她懂了。
阿珠肚子里的孩子是这条蛇妖的,若是让韩纪去送药,只消一眼,韩纪便能看出。
可是,如果让韩纪去送,说不准,韩纪便不会朝阿珠刺出这一剑。
蛇妖握着阿珠的手闭上了眼睛,妖气散去,可怖的身躯化作一条小蛇蜷缩在阿珠的怀中。
名医抱着阿珠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山洞,走到韩纪身侧时,他停住了脚步,颤声道:“老夫只是一个大夫,年事已高,寿元将尽,杀不了你,也不能杀你,可苍天有眼,老夫死后必定化作厉鬼纠缠你一生一世。”
说罢,他便抱着女儿的身躯往山洞外狂奔而去。
一声响彻群山的巨响。
山林中传来群妖的哭嚎声。
韩纪的脑海中却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她把卫长风送下山后,来到山崖之下找寻名医与他女儿的尸骨,只找到了一滩血泥。
名医的血肉,蛇妖的血肉,阿珠的血肉和阿珠腹中那半妖的血肉全部混在一起,真正意义上地做到了葬在一处。
山风摇曳着树木化作漫天灵幡,为这一家四口送葬,天空洒下无边无际的雨丝,点点滴滴落在韩纪脚下。
韩纪仰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她会遭报应的。
她相信,她会遭报应的。
那日之后,她结束历练,回到寒山宗,剥离情魄,受寒潭刻石之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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