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暮色为渭阳城披上一层暖黄的薄纱。夭夭跟在云之身侧,穿梭在熙攘的街巷中,一双明眸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前几日听云之提起春祈节,说是祭祀春神、祈求风调雨顺的大日子,她便心心念念要亲眼瞧瞧。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擦黑,她寻了个“身子不适需早些安歇”的借口瞒过安傅母,这才偷偷溜出了府。
长街之上,人流如织。各家商铺都将货品摆到了门前,琳琅满目。夭夭像只初入人间的雀鸟,在每个摊铺前流连,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眸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彩。街道两旁悬满了灯笼,暖光流泻,将夜色照得恍如白昼。
见不少男子头戴柳条编就的圆环,夭夭眼睛一亮,忙拉住云之的衣袖:“你在这儿等我,不许乱走!”说罢便跑到一株垂柳下,踮脚折下几根柔韧的枝条。她灵巧地编成圆环,又俯身在草丛间寻了几朵不知名的野花,细细点缀其间。端详着手中这件“作品”,她满意地抿唇一笑,转身跑回云之身边,踮起脚尖将那顶带着清香的柳环轻轻戴在他发间。
云之微微一怔,感受着鬓边柳叶的凉意,喉结轻轻滚动:“夭夭......这是?”
“我看他们都戴着呀,”夭夭指着往来男子,理直气壮,“这不是春祈节的习俗么?”
“是......是习俗。”云之垂眸轻笑,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柔光,“祭祀快开始了,我们该去祭台了。”
祭台入口处架着一方铜盆,清水浸着艾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云之挽起衣袖,仔细净手,见夭夭好奇张望,便温声解释:“这是卯时取自祭台四周的河水,佐以艾草,净手以示洗去冬日晦气,祈求安康。”
夭夭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浸入水中,凉意顺着指尖漫开。她抬头望向祭台——那座恢弘的建筑被河水环抱,唯有一条小径通向中央,在灯火映照下宛如浮在水面的琼楼玉宇。
随着人流献上五谷后,祭祀鼓声隆隆响起。主祭身着玄袍,大声诵读着祝祷之词,声如洪钟。待祭祀舞起,衣袖翻飞间,忽见一只翠羽小鸟自舞者袖中飞出,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云之头上。
不待二人反应,舞者已笑着将他们拥至祭台中央。主祭手捧盛满谷种的铜碗,高举柳枝:“昔有稷神,播百谷以养民!昔有柳女,舍其身以泽苍生!今日春祈得此佳偶,承稷柳之志,为我等散播春福!”
“我们不是……”夭夭慌忙要解释,却被云之轻轻按住手腕。
“此等佳节,顺应天意为好。”他低声耳语,目光沉静如深潭,指尖传来的温度却让夭夭一时忘了挣脱。
只见云之从容接过主祭手中的铜碗,又示意夭夭接过柳枝。在万千目光注视下,他执起她的手,将第一把谷种洒向等待的民众。金黄的种子在灯笼映照下如碎金飘洒,落在仰起的笑脸之间,也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之上。
仪式方毕,人潮渐散,夭夭便迫不及待地扯住云之的衣袖,仰起脸急切地问道:“云少君,方才祭祀上那些人,为何将你我二人认作那种关系?我们这般以假乱真,会不会触怒了春神,反而为百姓们找来灾祸?”
看着她清澈眼眸中纯粹的担忧,云之心头微软,引着她走到一处稍静的柳树下,方才温声开口:“莫急,这春祈节的由来,背后确有一段神话。”
他的声音沉静:“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部落联盟的时代,有一位名叫「稷」的年轻神农氏后裔。他一生都在追寻能让族人摆脱饥饿的嘉禾,最终发现了黍和粟,被尊为「五谷之神」。
然而,稷终日与土地庄稼为伴,性格沉默坚韧,却倍感孤独。直到一个春天,他在一条河边遇到了一位名叫「柳」的少女。柳是司掌春天草木生长的的巫女,她并非神裔,却拥有让万物复苏的温柔力量,如春风杨柳般灵动善良。
两人一见倾心。稷教会了柳分辨五谷,柳则让稷懂得了欣赏山川的韵律。他们相爱了,一同行走大地,稷所到之处,稻谷飘香;柳脚步所及,绿意盎然。他们的结合,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丰收,部落人丁兴旺。
但好景不长,一场巨大的旱灾降临,河流干涸,土地龟裂。稷用尽办法,种子也无法发芽。为了拯救苍生,柳决定献祭自己。她走向那片他们最初相遇的、已然干涸的河床,化作了一株巨大的柳树,她的根系深入地底,引来了甘泉,她的树冠遮天蔽日,带来了湿润的云气。
稷痛失所爱,悲痛欲绝。但他知道,柳的生命已与大地融为一体。他年复一年地守护在柳树下,每逢春日,便折下柳枝编环戴于头顶,宛若柳仍在身旁,再将最饱满的种子播撒树下。雨水终至,种子在柳树的荫庇下破土,迎来新生。
自此,稷与柳的故事代代流传,后世相恋的男女,便会仿效此举,女子编柳环赠与心上人,寓意情意如春木生长,生死不渝。”
“所以......”夭夭恍然大悟,脸上瞬间飞红,又是窘迫又是懊恼,“是我胡乱给你戴了柳环,才让他们误会的!云少君,我不知这柳环竟是此等含义,绝非有意冒犯!”
见她急得快要跺脚,云之眼底漾开一抹极温柔的笑意,他抬手,极轻地拂过她方才因奔跑而微乱的发丝,安抚道:“无妨。我知你前事尽忘,怎会怪你?”
“那就好,”夭夭松了口气,仍带着几分愧疚,小声道,“日后若还有什么习俗是我不知晓、可能冒犯到你的,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好。”云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无论夭夭做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
这话语太过包容,反倒让夭夭心头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软,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对,“砰——!”
一束流光倏然划破夜空,在穹顶轰然绽开,化作万千绚烂的金色星雨,簌簌垂落。
“哇!好漂亮呀!”夭夭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忘情地指着天空欢呼起来。
云之没有抬头去看那漫天华彩,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被烟火照亮的、写满惊喜的侧脸上。
夜风拂过,他发间那顶带着野花香气的柳环,轻轻摇曳。
烟花如逆流的星河,一蓬蓬冲向墨染的夜空,绽开出瞬息万变的火树银花,将夭夭仰起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眸子里盛满了惊叹与纯粹的欢愉。
她忘情地扯着云之的衣袖,指着每一朵新绽的烟花,语无伦次地欢呼:“云少君快看!那一朵!像不像金色的丝线?哎呀,散了散了......哇!旁边那紫色的也很好看呢!”
云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唇边噙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笑意。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在夜空停留太久,便不由自主地、悄然落回身侧之人的脸上。于他而言,这漫天华彩,终究不及这眼前人半分。
最后一点光痕湮灭在深沉的夜色里,唯余硝烟淡淡的烟火气在空中弥漫。方才还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潮水般退去,四周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听得见远处零星的笑语和彼此有些清晰的呼吸声。
巨大的寂静像一层柔软的茧,将两人包裹其中。夭夭从极致的兴奋中缓缓回落,感官也随之变得敏锐起来。方才被忽略的触感、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重新涌入脑海。
指尖编绕柳条的温度,他发间清涩的草木香气,还有那句低沉的“无论夭夭做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
一股迟来的、巨大的羞涩猛地攫住了她,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连耳根都漫上绯色。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尖蜷缩,眼神飘忽,竟不敢再去看他。
“那个......烟花......真好看。”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没话找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嗯。”云之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很好看。”
一阵夜风掠过,带来些许凉意。夭夭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
几乎是她动作的同时,云之已不着痕迹地侧过半步,恰好为她挡住了风向,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举动。然而,他的目光却在她微微凌乱的发髻上停驻,那里,一片极小的、未被察觉的烟花碎屑,正缀于青丝之间。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了手。
修长的手指带着夜风的微凉,轻柔地探入她的发间。动作快得只在一瞬,仿佛只是拂过了一阵风。
夭夭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能感觉到指尖极轻地擦过她的发丝,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从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响起来。
“有片碎屑。”云之已收回了手,指尖捻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残骸,语气平静无波,一如往常。
可若夭夭此刻敢抬头,便能看见他悄然泛红的耳廓,以及那微微蜷起、仿佛在克制什么的指尖。
“多谢。”夭夭声如细丝,头垂得更低了,心中仿佛有无数柳絮在翻飞,扰得她心慌意乱。
“夜色已深,该回去了。”云之移开视线,望向蒙府的方向,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
“好。”
回程的路,依旧是来时那条喧嚣散尽的街巷,气氛却已截然不同。灯笼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他们并肩而行,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一种微妙难言的东西在沉默中悄然滋长,不再是之前那种轻松自然的陪伴,而是掺杂了试探、羞涩与无尽心事的胶着。
夭夭数次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人,他俊朗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让她摸不透他此刻的想法。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直到云之院内那熟悉的围墙近在眼前。
“我......我到了。”夭夭停下脚步,声音依旧带着点不自然。
“嗯。”云之驻足,目光落在她依旧微红的耳根上,心底那片柔软的湖,再次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压下想抬手再为她理一理鬓角的冲动,只温声道:“快些回去吧,当心着凉。”
“那......云少君,再见。”夭夭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凌乱地奔向那座假山。
在她身影即将没入墙后前,她却忽然停住,鼓足勇气回过头来。
月色与残余的灯火下,云之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他发间那顶她亲手编就、点缀着野花的柳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今晚......我很开心!”她飞快地说完这句话,不等他回应,便闪身消失在墙后,墙的另一面,夭夭背靠着围墙,按住那颗仍在狂跳的心。
云之望着那面墙,良久,才抬手轻轻触了触头上的柳环,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极温柔的笑意。
夜风里,仿佛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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