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离巢出游

“三小姐。”

那声音如同穿过幽谷的清风,轻轻拂过耳畔。被唤之人猛地转身,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光芒,仿佛沉寂许久的星河骤然点亮,璀璨得几乎要溢出眼眶。她屏住呼吸,贪婪地等待着国师的下一句话语,无论是什么,她都甘之如饴。因为,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了。

“想出去走走吗?”国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去哪里?”三小姐的心跳悄然加速。

“哪里都好。”国师的目光似乎透过三小姐,望向府邸深处那片被火燎过的焦痕,“国师府需修缮,暂且带你去别处散散心。”

“好!”三小姐毫不犹豫地应下,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雀跃。

只有她们两人。这念头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也许,在这独处的旅程里,她终于能听到那首被无数次打断的完整琴曲,能触碰到国师那深不可测的心湖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旅途没有既定方向,听闻江南水乡是游人心之所向,但三小姐的第一次主动选择,却并非诗画之地。

深夜,她拉着国师微凉的手,驻足于一栋灯火通明、笙歌不歇的朱楼前。暖融的光晕映在她脸上,那双澄澈的眸子里跳跃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兴奋。

“您瞧,这可是个奇妙的地方,”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发现的欣喜,“什么情感都能在这里找到最浓烈的模样,虚假的欢愉、刻骨的痛苦、无奈的离合、噬骨的孤单……还有很多、很多!它像一个……盛满人间百态的巨大宝库。”

老鸨一眼瞥见三小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涂了厚厚脂粉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

怎么又是这位小祖宗?!

国师的脸被一张精巧的银质面具遮掩,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她显然也未曾料到,三小姐竟会将她带到此等风月之地,然而,神念微动间,此地弥漫的、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驳杂欲念,确实如同最强烈的磁石,吸引着对情感极端敏锐的三小姐。

老鸨看着这对气质迥异却同样不凡的组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万幸她们并非堂而皇之地站在大门正中,而是在国师察觉不妥时便移步到了阴影角落,加上面具遮掩……否则,当朝国师夜访青楼的消息若传出去,只怕整个京城都要沸腾!

三小姐却浑然不觉,眼睛亮得惊人,紧紧攥着国师的手,仿佛怕她下一刻便会消失。国师无奈,指尖微动,一小袋沉甸甸的钱币无声地落入老鸨手中。

“寻一处清净雅间,莫让人打扰。”国师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老鸨只觉手中一沉,悄悄捏开袋口一瞥,金光刺目!竟是一小袋黄澄澄的金子!她脸上的僵硬瞬间融化,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笑容,腰几乎弯到了地上:“贵人放心!包您满意!请随我来!”她熟门熟路地引着二人从侧门悄然潜入,避开喧嚣的大堂,直上三楼最僻静的一间雅室。

雅室陈设尚算精致,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脂粉甜香与某种暧昧的气息。老鸨奉上茶水糕点,便识趣地退下,掩紧了房门。

三小姐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眼神中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原来……只是寻常的卧房。”

国师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轻咳一声道:“歇息一晚,明日带你去别处,定是你喜欢的地方。”

“好。”三小姐依言躺下,特意缩在里侧,将大半张床铺留出。国师却只是走到窗边的圈椅旁坐下:“你睡便是,我在此处就好。”

三小姐安静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国师,甚至将锦被拉高,将自己蒙头盖住。

黑暗中,她的感官却愈发清晰、敏锐。

隔壁传来压抑的喘息、娇媚的呻吟、还有那强颜欢笑的奉承……无数种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她看到那些虚浮的欢愉之下,是深藏的不情愿与麻木;那些刻意为之的痛苦呻吟里,包裹着对金钱**裸的渴望。最纯粹、最炽烈的,是那些灵魂深处无声的呐喊,渴望自由,渴望脱离樊笼,渴望活着……而这渴望的代价,便是此刻正在上演的、虚情假意的表演。

国师悄然起身,走到床边,动作极轻地将被子往下掖了掖,露出三小姐小巧的下巴,怕她闷着。低头看去,那张纯净无瑕的脸庞已然陷入熟睡,呼吸均匀。

面具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一声低语如同叹息,消散在弥漫的甜腻香气中:

“晚安,三小姐。”

翌日午时,三小姐才悠悠转醒。昨夜吸收的庞杂情感似乎已在沉睡中悄然沉淀、梳理。

桌上已摆好清淡的饭菜。国师道:“用些饭食,还可再歇息片刻,我要带你去的地方,需待入夜方显真容。”

三小姐小口喝着清粥,忽然抬眼:“国师大人,我能去隔壁看看吗?”

“为何?”国师动作微顿。

“昨夜……听见隔壁有些动静。”三小姐的眼神坦率又带着一丝探究。

国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可。”

三小姐困惑地眨了眨眼,但国师已不再回应她好奇的视线。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国师为三小姐也戴上一副精巧的面具,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步入一处更为隐秘的所在——赌城。

此地非等闲可入,门庭森严。守卫眼力毒辣,只瞥见两人衣料在灯火下流转的暗纹与气度,便知非凡俗,立刻躬身让行,态度恭敬异常。

这里赌的不仅是金山银海,更有权势的倾轧与交换。达官显贵隐于面具之后,将人脉、官职甚至未来的许诺,都押上那方寸赌台。

“今夜,尽兴便是。”国师在她身侧低语。

贪婪,无底洞般的贪婪。

三小姐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赌台。有人双目赤红,押下全部身家,手指因兴奋而颤抖,有人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骰盅开合,一局定乾坤。方才还意气风发的赢家瞬间面如死灰,而濒临绝境的输家却骤然癫狂大笑!巨大的情绪落差如同无形的巨浪,冲击着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将他们卷入贪婪的漩涡,最终在疯狂中沉沦。

她看得分明,那决定命运的骰子,早已被无形的丝线操控。无论中间过程如何跌宕,最终的赢家,永远是那隐藏在幕后的庄家。

她对参与毫无兴趣,只乐于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身旁的国师身上。在这**蒸腾的熔炉里,所有人,无论是狂喜还是绝望,都散发着强烈的情感波动,连凌清烟那样冷静的人,也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唯独国师,如同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周身萦绕着绝对的空。三小姐从未在她身上感知到任何情绪波动。

一个念头倏然闪过。

“国师大人,”她轻轻扯了扯国师的衣袖,面具下的眼眸亮得惊人,“我们也玩一局,可好?”

国师垂眸看她,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好,陪你一局。”

庄家熟练地摇晃骰盅,重重叩在桌案上。

“猜吧。”国师将选择权让给她。

“小。”三小姐清脆道。

盅盖揭开,一点、三点、四点,赫然是小!

三小姐胜了,可她面具下的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

国师太强了,强到足以掌控一切,无论是顾念、顾无忧,还是宰相,甚至凌清烟,面对国师时,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感都清晰可辨,国师……怎会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游戏中输给自己?

“我们玩五次,好不好?”三小姐再次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好。”国师依旧应允。

余下四局,两次三小姐先猜,两次国师先猜。每一次开盅,结果都毫无悬念,全是三小姐获胜。

“看来,你今夜气运颇佳。”国师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听不出情绪。

三小姐却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国师面具下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狡黠和洞悉:“国师大人才厉害呢,是我……输了五次。”

两人相携离开赌台,那摇骰的庄家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骰盅,满脸的茫然与不敢置信。他是此中高手,手法精妙,方才明明摇出了四次对那年长女子绝对有利的点数!可开盅的瞬间,结果却诡异地逆转,变成了那少女的五次全胜!他反复练习,精准无误地摇出想要的点数,愈发困惑地抓着头皮:“邪门……真是邪门!”

两人在喧嚣的赌城中漫步,却不知暗处已有贪婪的目光如毒蛇般锁定了她们。这里的**太过单一,远不及青楼复杂,很快便让三小姐感到乏味。正欲离开,刚踏出夜市灯火笼罩的范围,踏入相对昏暗的街巷,数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两侧屋顶、墙角阴影中暴起!森冷的刀锋直取国师要害!

“锵!”

电光石火间,国师身形微动,袍袖翻飞如云,竟空手夺下最近一人手中钢刀!刀光如匹练般横扫而出,金铁交鸣之声刺耳!围攻者只觉一股沛然巨力涌来,虎口崩裂,兵器险些脱手!几人骇然对视一眼,毫不恋战,借着夜色掩护,分头遁入黑暗,瞬间消失无踪。

“这些人是谁?”三小姐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国师被夜风吹拂的衣袖,指尖有些冰凉。

国师随手将染血的钢刀丢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声音依旧平静:“不过是些见财起意的亡命之徒罢了,见势不妙便逃,无需在意。”

“嗯。”三小姐低声应着,目光却扫过地上那抹刺目的暗红。

国师迅速在夜市口买下一匹神骏的千里马,带着三小姐策马离开这是非之地。没有目的地,只是任由马匹朝着一个方向奔驰。没有目标,或许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开那张正在收紧的罗网。

他已丧心病狂,悬赏令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城镇的角落张贴、传颂。画像上国师清冷的容颜被拙劣地临摹,下方触目惊心地写着:“取其项上人头者,赏黄金万两!加官晋爵!”

黄金万两足以使人疯狂,加官晋爵更是点燃了无数草莽野心家的**之火。江湖这张无形的巨网,正被这惊人的赏格驱动,向着她们所在的每一个方向疯狂收拢。眼下,似乎只有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才有一线喘息之机。见识了人心最**的贪婪与凶戾,连林间偶尔窥探的野兽,都显得格外眉清目秀起来。

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在夜色中划出温暖的光圈,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三小姐摊开的手心,歪着头叽喳几声,又振翅飞入黑暗。三小姐坐在铺着厚厚枯叶的草地上,身体却显得有些僵硬,时不时轻微地挪动一下。

国师将烤热的干粮递给她:“怎么了?”

三小姐接过干粮,小口咬着,脸颊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几分为难:“有些……疼。”

这一路疾驰,并未有人伤到她分毫,国师心中微凛,怕她受了暗伤却不自知,语气带上关切:“哪里疼?”

三小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少女特有的扭捏:“腿很酸,腰也很疼,不知为何。”

国师恍然,为了躲避追杀,她们连日策马狂奔,颠簸劳顿。三小姐这具从未经历过长途骑行的身躯,如何承受得住?

“是我疏忽。”国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下一程,我们换乘马车。”她将随身携带的几件柔软衣物仔细叠好,垫在三小姐身下,让她能躺得更舒适些,随后坐在她身侧,示意她枕在自己膝上:“睡吧,好好休息,晚安,三小姐。”

枕着那带着冷冽幽香的膝头,三小姐蜷缩着,声音闷闷的:“晚安,国师大人。”

翌日清晨,薄雾在林间弥漫。

三小姐侧身坐在马背上,国师则牵着缰绳,控制着马匹以最缓慢平稳的步伐前行,尽力减少颠簸。

今日的三小姐异常沉默,几乎未曾开口。国师几度望向她,她却总是不经意地避开视线,眉头微蹙,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三小姐?”国师停下脚步,再次询问,“可是还有不适?”

在三小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之际,国师敏锐地嗅到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她心中一沉,立刻伸手将三小姐从马背上抱下。目光扫过她的裙摆和马鞍,几点暗红的印记如同雪地红梅,刺眼地映入眼帘。

三小姐也看到了那抹红色,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声音带着茫然与惊惧:“我……我是受伤了吗?何时……”

“别怕,”国师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不是受伤。只是……女儿家到了一定年纪,都会经历的一种自然现象。”

她竟忘了,眼前这具承载着神明意识的身躯,如今已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会经历凡俗女子一切生老病痛的凡人少女。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她们必须立刻离开荒野,寻找有人烟的地方落脚。就在她们调转马头,朝着最近的城镇方向行去时,一只灰扑扑的信鸽,正振翅朝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疾飞而去。

……

小镇客栈,简陋却干净的房间内。

三小姐卧在床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有些苍白。国师坐在床沿,静静守候。

“稍后热水送来,你需好好沐浴一番。”国师温声道。

三小姐从被子里露出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国师大人……我会……血流而亡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会。”国师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抚了抚她的额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过几日便好了,无需忧心。”

小二很快送来热水,国师细心地将屏风拉好,调试好水温,又将干净布巾等物一一备妥。

隔着朦胧的纱屏,三小姐望着国师在屏风外整理行囊的侧影,忽然问道:“那我们还要赶路吗?”

“待你休养好再说。”国师手中的动作未停,“你……可还有想去之处?”

三小姐沉默片刻,清澈的目光透过纱屏,仿佛要落在国师身上:“不知道……若说想去哪里……我想回国师府。”

国师整理衣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片刻后,才继续动作,声音平稳无波:“等你年满十八,自会回到宰相府。那里……才是你此生的归程。”

“那么,”三小姐的声音带着一丝执拗的追问,“我十八岁时……国师您,会在哪里呢?”

这一次,国师的沉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久久没有回音,房间内只剩下水汽氤氲的细微声响。

良久,就在三小姐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飘忽:

“或许……我仍在国师府。”

水声淅沥,三小姐沐浴完毕。国师拿来自己的一件素白中衣:“先穿我的,委屈一下,明日再为你添置新衣。”

三小姐穿上那件宽大的衣裳。衣料柔软,却空荡荡地挂在她纤细的身躯上,衣摆几乎垂到膝盖,袖子长出好大一截,需挽起数道,领口更是过于宽松,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锁骨。

国师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干脆用被子将她从脖子以下裹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叹道:“果然……还是太大了。”

三小姐躺在被卷里,仰头望着国师那双深邃眼眸,忽然道:“等我长到国师大人这般年岁……或许就能穿上您的衣裳了。”

国师替她掖好被角,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便等你长到那时再说。”

三小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带着少女特有的认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若真有那么一日……国师大人,您愿意……让我穿您的衣裳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国师的目光似乎微微闪烁,避开了那过于澄澈直接的注视,没有回答。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三小姐的额发,如同拂去一片无形的尘埃。

“睡吧,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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