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房一二楼之间是两层木板相隔,隔音效果约等于无。
平日里她们说话做事都留神注意着,这下倒好,一不小心把余惠娘给招来了。
“进绣房的时候没教过你们规矩吗?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都给我下来!”余惠娘说罢先一步下了楼。
她的脚步声比平时略重一二,咚咚咚地砸在楼梯上,也砸在屋里三人的心口上。
“完了完了,这下可真是乐极生悲了。”池兰脸色一白,嘴里喃喃自语,未几,意识到是自己连累了白青和掬月,脸带歉意。
“先别说了,要下去慢了,说不定又要骂一顿。”
三人垂头下了楼,余惠娘背对着她们站在绣绷前,背影绷得笔直,显然是怒火未消。
余惠娘记着近段时日被陈如意带着几个丫头将她压制着翻不过身的不满,逮到了池兰她们三个人的错处,打算借题发挥,好好杀一杀她们近日的威风。
她并未回头,只是听见脚步声停下,就开口教训:“你们入了温府,就要守府里的规矩,大吵大闹地是没把你们陈师傅放在眼里,还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没规矩的懒货,欠收拾的贱骨头!陈师傅平日就是太惯着你们,才让你们蹬鼻子上脸!我看你们是缺管少教,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好好教教你们!”
猛地转过身,她目光如电般扫过三人,要再开口训斥,视线却骤然盯在池兰身上。
这套衣裙...是她没有见过的形制。
她做了几十年的绣娘,京城里头流行什么,贵女们爱好什么,她哪有不知的。
但是池兰身上这件似褙子又非褙子,裙子似三涧裙又非三涧裙,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奇装异服。可偏偏就是这奇装异服,就连池兰这中人之姿穿上都得体大方。
“这裙子...”余惠娘的喉咙像是被烫了一下,几个字翻涌刮得她生疼。想到这衣裙怕不是陈如意琢磨出的新样式,准备去夫人面前邀功的,她的脑袋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她执掌绣房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一人独断,这段时间却一直觉得心里发慌。
戏文里头常唱什么卧榻之侧哪容他人酣睡,现下酣睡之人似乎还有醒来的趋势,这种权力如沙在手中流逝的感觉真的不好。
她目光从那三个丫头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到掬月的面上,死死盯住。
就是从这丫头进了绣房,坏了她的计划开始,好像就一路不顺。
余惠娘正想着要把最近一连串的霉运都归结在谁的头上,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出了什么事?要大家都站在这里?”
掬月她们循声望去,只见陈如意不知何时已跨了门槛走近屋内,目光审视地看向这边。
余惠娘没料她来得如此快,细长的眉毛一抖,唇角也颤:“哦,是这三个丫头不懂规矩,在绣房里也吵闹喧哗,毫无体统,我便想着...”
不待她话说完,陈如意便接过话头:“池兰她们三人不懂规矩,还要劳余师傅你来费心。既是我下边的人犯错,理当由我来好好管教。”
她对着余惠娘说完,又转向三个低头认错的姑娘:“绣房重地,针线细作,最忌心浮气躁,喧哗聒噪。今日这般忘形,是觉得活计太轻省了,还是觉得绣房的规矩,形同虚设?”
陈如意虽不似余惠娘那般用词粗俗、劈头便骂,但这声沉如水的教诲倒让垂首屏息的三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陈如意见她们缩着脖子鹌鹑似的,呼出一口气,缓了缓语气又道:“今日之事,错在何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既然清楚,我也不再多说,行了,去做手上的活吧。”
几人闻言都松了一口气,池兰更是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余惠娘不成想陈如意竟是这样轻轻放下,两条眉头拧成了麻花,不满道:“陈师傅这般教导,是不是轻纵了她们?依我看来,还是要罚上一罚,才能让这些丫头长长记性。”
“我贯来认同小惩大诫,余师傅你认为要罚,自然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教法。”陈如意三两拨千金,一句就把余惠娘挑起的话揭了过去,“日后我也会时时提点,定不让她们再坏了规矩,扰了清净,也省得你替她们操心劳神。”
一番话客客气气,可字字句句都堵在人心。余惠娘既无从反驳,又不能发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等人一走,方还腰背挺得笔直,针线拿得到位的池兰一下子松了劲,只是陈如意的目光扫来,她屁股又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立马坐定。
好容易熬走了陈如意,池兰重重地叹了口气:“好险,差点以为要倒大霉了。”
她左看看右看看,白青目不斜视,掬月正襟危坐,两人这副故作认真的模样,叫池兰心中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她幽幽地抬起头,眼尾的余光正好瞥到身侧半开的窗户。
盯着她的不是刚刚走出去的陈如意,那还是谁?
什么叫当头棒喝、晴天霹雳,这就是了。
午休时分,池兰蔫蔫地半靠着廊下的柱子,目光幽怨地看向掬月和白青。
白青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没法子道:“你说你,也不绷紧了神,师傅前脚才出门,你后脚就泄了气,被揪住也是正常。”
掬月也安慰道:“算了算了,陈师傅也没说什么,你就当她没看见没听见。”
“你说得轻巧。”池兰瞪了她一眼,刚要张口,眼角的余光就瞧见屋子里水莲水月提溜着裙摆一阵风似的从楼上跑了下来。
池兰瞬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径直走到窗口。
屋子里,水莲和水月手脚麻利地拆了绣架上的缎子,又将自己的绣架搬到室内的西侧,同池兰她们的绣架之间拉起了一道屏风,两不相见。
不是,这什么情况?
这是要分楚河汉界,搞个泾渭分明?
“水莲,你们这是做什么?”白青也走到门口,朝着里头忙得热火朝天的两人问道。
水莲一双桃花眼斜睨白青一眼,似是不爱搭理一般地讥讽道:“师傅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没有规矩的人还是离得远些好。”
说完,她水蛇般地细腰一拧,抱着缎子就往新归置好的绣架去。
水莲这话说得难听,白青倒还罢了,池兰暴脾气上来“嘿”了一声,捋起袖子就要往里去。
幸得掬月眼疾手快,一把抱着池兰:“池兰姐姐,别冲动!”
池兰火冒三丈,哪里是掬月能拦得住,在她怀里简直像是一只难压的猪仔。
“什么别冲动!掬月,你给我放开!我倒是要问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青见池兰差点就要挣脱掬月,赶紧上前拉住她的一只胳膊,将人往回扯了几步:“今早才被提点教训过,你又忘了?”
半晌,池兰冲动之下冒起的火气也消了一些,掬月这才敢放了手。
“哼,不在一块儿坐就不在一块儿坐,当我想跟她们在一起呢!”池兰平静下来,只觉得胳膊隐隐作痛,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都被勒出一条红痕,“掬月!你使这么大劲干嘛!”
水莲水月搬地方的后续便是掬月她们几人坐得更宽敞了,池兰在干活时候说小话也更加方便了。
好像全是好处。
掬月替池兰做得那身新衣也被陈如意要去仔细研究了比甲和下裙,听闻是掬月的设计,难得不吝惜夸赞,说掬月于制衣上确实有天赋。
大小姐两套冬衣,陈如意打算其中一套的裙子也做马面裙的样式,自然也是带着掬月一起。
雀蓝漳缎袄子加了厚厚的风毛,月白的马面裙用金线绣了柿蒂纹,只是做了一半,依着陈如意的眼光就知道这套衣裙决计是错不了。
汉白玉珠做的盘扣钉在门襟上,陈如意对着掬月道。“下午同我出府一趟,库房里的金线用完了,之前去铺子里定的货到了得去拿。”
掬月还是第一次跟着陈师傅出府,跟以往必去通宝街不一样,温府绣房采买一直都是在乐善路的丝织坊。
这家店门面不大,货架上货物也不多,柜台后头的掌柜比之其他店铺似乎也没那么热情。掬月一抹柜台边的桌案,边角上积了一层灰。
那山羊须的中年男子见来人是陈如意,坐在柜台后屁股也没挪半分:“今儿来拿丝线的原是陈师傅啊,四儿,去把金线拿来,让陈师傅点点。”
那打瞌睡的伙计听声儿站起,掀了帘子抱出一个木匣子。
匣子里是金灿灿的丝线,陈如意挑起一根,仔细看了看:“余掌柜,东西我拿走了,可有账册要我签字。”
“劳你签个名儿。”
余掌柜翻出一本账,掬月扫了几眼,除开温府采买的东西,没多少外账。再想想这位掌柜的同余惠娘一般是同个姓,里头的弯弯绕绕也就不言而喻了。
拿了东西走出店门,掬月抱着木匣子见陈如意没有要回府的意思,问道:“师傅,咱们不回去吗?”
“先不急,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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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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