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多日,掬月这一晚睡得却不好,一早起来眼下依旧乌沉沉一片。
用过早饭,白青又道不必她再去致斋堂,掬月从善如流,收拾收拾就坐到绣架前开始做大小姐的衣裙。
她劈线和刺绣的技艺在小佛堂绣心经的时候就已经突破熟练,达到精通。
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技艺达成精通,要说有所不同的就是,她刺绣的时候动作越发流畅,一些从前觉得细微晦涩的地方似乎开始消融,入针出针、线迹走向都在下意识中得到调整优化,技艺精湛也不过如此了。
这次的鸢尾花花样虽然设计得精巧却并不复杂,掬月绣起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大袖儒门襟和袖口领沿的绣花就基本成型。因是掺了银线的缘故,稍一变换角度,料子上便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绣完大袖儒,掬月趁着天气尚晴,将宋掌柜那儿拿来的冻绿叶挤碎出汁子来染披帛。
她用得是扎染的手艺,用麻线在披帛上捆出小揪,再浸在冻绿汁液里。
披帛最好是染成雨后远山的淡绿,所以时间不必太长,半个时辰后加入明矾固色,又挂在通风处晾晒。
忽就听见窗里头有人说话。
“没想到二小姐也喜欢这样清雅的颜色。”
“二小姐说了,鸢尾的花样新奇,配梅子青的颜色也鲜亮。等到花朝节那日穿去阑湖边踏青,肯定惹人艳羡。”
水莲和水月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梅子青...鸢尾花样...
掬月循声看去,水莲手里头拿着的衣裙,颜色、质地竟和自己为大小姐准备的料子分毫不差。就是衣裙上头绣着的花样,从她的视线看去,那上面绣的花样虽不清楚,但分明也是掺了银线绣的,日头晒去,隐隐发光。
一阵寒意骤起,攥着木盆的手指节发白。
倏地,掬月扔开木盆,一阵风似的往屋里冲去。屏风隔开左右,水莲和水月她们刺绣的地方,掬月还是第一次踏足。
她来得突然,着实让还在闲谈的水莲和水月吓了一跳。
拿着衣裳的水莲抬首望见掬月,先是一愣,继而下意识地就想把手里的衣裙往身后藏。
这个时间,掬月不应该是在致斋堂么?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自掬月来了之后,绣房确如师傅说得一样没一天太平过。因着掬月在大小姐面前得脸,水莲被师傅也骂了几回。
她早就想找时机教训掬月出出气,可这丫头滑不丢手,又日日跟池兰那泼辣丫头混在一处,叫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这回花朝节给二小姐做衣裙的活被分到了她头上,她自然也知道大小姐的衣裳是由掬月来做。所以第一晚,她在大家都睡着之后,偷偷去看了掬月的手稿。
她没想到掬月的动作这么快,也没想到她进步得这么快。
尽管自己不想承认,但掬月明明才进绣房不过一年时间,无论是刺绣还是制衣,好像都已经超过了她。
之前还能推说是师傅定下的花样不够出彩,但这次二小姐的衣裙全由她来做主,要是差这丫头太多,还能找什么借口,自己又如何在绣房待下去?
在床上辗转反侧,她一夜未眠,却仍旧没想出做一套什么样的衣裙压过掬月。
她几要崩溃。
画稿改了撕,撕了改。
水莲甚至想,不如去找师傅推了这回的差事。可真撞上余惠娘那狠戾的眼神,她又转头将话咽了回去。
等了几日,衣料没选、丝线没选,连花样都不知道是要蝶舞牡丹还是双鱼戏莲。
偏巧这时候,老夫人叫了掬月去做活。水莲看着她绣架上搭着的衣料,忽地生出个念头。
何必呢,自己想得头都要破了,不如用了掬月定好的样子。只要自己赶在她之前把衣裙拿去给二小姐,就算后头她发现了又能如何?
她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当晚趁人不在,就比着样子选了一模一样的料子。
这段时日她日夜赶工,少有得勤快,就是为了赶在掬月回来之前把衣裙的样式和花样定下来。
今日一早,她将出了大形的衣裳送到了二小姐的面前,果见她赞不绝口、称心满意。她心中欢喜,回了绣房在水月面前也忍不住炫耀起来。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掬月今日竟没去致斋堂!
最初的慌乱褪去之后,水莲注意到掬月几乎冒火的眼神,她刚刚定是听见自己说的话了。她定稳心神,想把衣服往后藏的手也在半空停住,目光直直地看向掬月,竟是丝毫不惧。
“水莲,你手里的衣裙,给我看看。”掬月瞪着水莲,朝她伸了手。
水莲将裙子放下,走到绣架之前,摆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势:“凭什么?你要看我就得给你看?”
水月眸光在两人之间一转,再想到水莲这几日一反常态的举动,心中自是有了计较。
她没有说话,垂手站在一旁看戏。
只是还没等掬月再开口,池兰听见响动,忍不住绕了屏风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掬月?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了?”
掬月看向水莲,又向前走了一步:“你手上的大袖儒、三涧裙是梅子青和珍珠白的料子,上面绣的花是鸢尾。那是我早为大小姐订下的春裳样子,你抄了。”
池兰一听,瞬间看向水莲身后绣架上的衣物,果是梅子青和珍珠白两色。
她们平日怎么争怎么吵还都是私下里日常生活的琐事,要是私下里偷了别人亲画的绣样,那可真成了师傅说得品行不端,是为人所不齿的。
池兰眼里揉不得沙子,顿时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水莲!你还要不要脸了?偷掬月的花样给二小姐做衣裳?”
水莲被池兰的气势吓得后退半步,但很快又挺直腰杆:“胡说八道!这料子颜色满大街都是,鸢尾花样又不是她掬月独创的!”
左右掬月和池兰也没有半点证据,她声势大起来,愈发觉得自己没错:“你们说我偷?有证据吗?我还说这花样是我一早想好的,二小姐也看了,保不齐是掬月偷了我的呢!”
“你...你胡搅蛮缠、胡说八道!”池兰简直要被水莲这幅流氓做派气个绝倒。
不知什么时候白青也从致斋堂回来,听见动静也走到了池兰的身边。
池兰不管白青继续道:“明明师傅们说了做花朝节衣裙当日,掬月就订下了样子,怎么可能是她偷了你的!你偷了还不承认,你...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谁无耻?你有证据吗?”水莲挥开池兰指向自己的手,目光从池兰游移到白青的身上,食指按在大拇指的甲盖上,强撑着道,“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耳听见了?”
掬月拳头攥紧又放开,深深呼出一口气。她知道是水莲偷了她的设计,可也确实没有证据。将这事闹大,余惠娘肯定是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要累得师傅替自己做主吗?
在绣房这些时日,冷眼瞧着绣房的权力格局,就能想到自家师傅在余惠娘的手里讨不了什么好。
池兰还欲再说,掬月按下她的胳膊:“算了,池兰姐姐。”
“算了?”池兰回头,不可置信地瞪向掬月,声音又拔高了几度,“你就这么认了?就这么吃这个亏?”
掬月拉了她,往回走着小声道:“水莲既是不承认,我也拿不出证据,再吵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
“那你给大小姐做的衣裳怎么办?”池兰替掬月忧心,“她可是把衣裙拿给二小姐看了,要是她不承认抄了你的,你那套衣裙就不能用了!现在离花朝节还剩不到半个月,你怎么来得及?”
掬月回到绣架前,平静地将今早才绣好的大袖衫折了两叠,收了起来:“就算是闹到了二小姐那儿,她如果真如水莲说得那么喜欢那套衣裳,真会让出来吗?”
池兰皱着眉头想了想:“可大小姐也喜欢啊,要是她开口...”
她说到这里,也觉出不对。大小姐和二小姐并非一母同胞,两人也算不得姐妹情深。两件衣裳两位小姐都喜欢,是要大小姐爱幼,还是要二小姐尊长?
“是啊,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让两位小姐生了嫌隙,水莲被不被罚我不知,但说不准我就要被牵连,扣上个无端生事的帽子。池兰姐姐,你虽说主子明理,但我却不敢赌。”
想通这点,池兰也不再劝,只是心头无名火难消,总觉得这个闷亏吃得实在不值。
一架屏风隔出两种情绪。
水莲大获全胜,脸上难掩得意。
便是瞧着白青走开时挺直的背影,心中也涌起一阵快意。
那天晚上,她在掬月绣架前站着的时候,恍惚瞧见门外有个人影,看身形就是白青。
方才看见白青的时候,她确实乱了一刻。可看着白青的神色,她又镇定下来,心领神会白青是不会站出来的。
果然如她所料。
她透过屏风的间隙,看向房子那头的三人。看来,也并非铁板一块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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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就这么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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