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当日,倚香居的门开得特别早。
珠帘之下,珍珠白的大袖襦横挂在架上,下边放着银鎏金的鼎式香炉,熏的是杏花香,余烟袅袅。
喜和端了热水放到面盆架上,轻手轻脚地进了里间唤醒还在睡的温宛莲。
温宛莲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正是贪睡的时候,葱根似的手指揉了揉眼睛,半晌才挣扎着张开。
“什么时候了?”温宛莲声音如磬,清亮中还带着一丝小女儿的娇软。
“二小姐,辰时一刻了,您不是说今儿要早起梳妆,再不起就来不及了。”
还想着迷蒙入梦的温宛莲闻言,恍惚一阵反应过来,“哎哟”一声赶紧扶着喜和的手坐了起来:“快,拿水来。”
揩齿、净面,喜和拿了熏过香的衣服给温宛莲穿上。
“二小姐贯来喜穿红粉几色,没想到穿青色也这般好看。”
温宛莲对镜照了照,面上喜滋滋的自夸:“那当然,你家小姐生得貌美,自然穿什么都好看。更别说这次的衣裳做得好,是锦上添花。”
去年花朝节,无论是大姐还是冯佳玉的打扮都压过她一头,叫她心中郁郁好几日。
今次她听说给大姐做衣服的绣房丫头,半途还换了衣样。哼,仓促赶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温宛莲自信满满,却叫出了院门瞧见大姐缓步而来的身影时,积了几日的好心情瞬间裂了一地。
那一身仿佛将春日揉碎了化在轻纱之上,粉绿紫蓝...寻常不会搭于一处的颜色如今融合得如此自然瑰丽,将温宛荷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仙气氤氲、灵动出尘的光彩里。
相比之下,自己这身她刚才还百般夸赞的衣裙,瞬间显得呆板、匠气,甚至还有些土气。
就像一幅精心临摹的工笔画,骤然撞见了挥洒自如、气韵天成的写意山水,高下立判,黯然失色。
特意抹得红艳的嘴唇不自觉地撅起,温宛莲只觉得脸上火热一片。
她甚至能想象到,待会儿到了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像此刻一样,被温宛荷那身从未见过的漂亮衣裳吸引过去!
谁还会留意她这身锦上添花?
温宛荷显然也瞧见了她,她藕臂微抬,披帛轻动,嘴角盈出笑意:“宛莲,走吧,马车已经在府外等着了。”
两位小姐在院门外神色交锋的这一遭,掬月自是不知。
好容易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她也没忙着再去做大小姐的另一套衣裙,而是执笔随意在纸上画着花样,好换换心情,让自己松快松快。
一连过了几天闲适日子,一日午后和白青一块儿坐在廊下理丝线。
才静了半刻,就听急促的脚步踏了过来。
掬月抬头就见池兰舞者手绢,眉飞色舞地小跑着到了廊下,扶着柱子气喘吁吁:“喜事,喜事!”
“什么喜事值得你跑成这个样子?捡钱了?”
池兰摆摆手:“不是我的喜事,是大小姐的喜事!”
白青也抬了头问:“大小姐的喜事?”
“我听后院的嬷嬷说,成安侯夫人来拜访夫人。说是拜访,其实是来相看咱们大小姐的!十有**,是为了他们家那位刚中了举的次子说亲呢!”池兰压低声音,却仍旧难掩兴奋。
“真的?”白青也对成安侯府有所耳闻,“侯府的世子便是娶得安王之女,是实实在在的皇室宗亲。”
“所以说。”池兰一拍手,“不然你们以为夫人为啥这么大的阵仗?”
大小姐温宛荷才刚过十五,按大雍的惯例,确实是可以成婚的年纪。可这成不成婚的跟自己关系不大,掬月两手一摊,对这个消息兴趣不大。
“怎么跟你没关系!”池兰恨铁不成钢。
掬月一脸疑惑:“啊?还跟我有关?”
“当然了。”池兰一脸得意,“我可是听说成安侯夫人就是在花朝节游船的时候看上大小姐的。”
白青捏着丝线的手一紧,很快又松开,问道:“你从哪里来的消息?”
“都传开了,说大小姐花朝节当日穿的衣裳独树一帜,叫成安侯夫人来了兴致,让丫鬟请了大小姐近前说话。大小姐应对得宜,得了成安侯夫人喜欢,这才上门来问询。”池兰介绍完大概,一手搭在掬月的肩上,“你说,这和你有没有关系?若不是你衣裳做得好,哪能成得了这段姻缘?”
掬月也没想到自己无心插柳,还成了媒人。
“等着吧,这桩亲事要真成了,少不了你的好。”池兰哼哼两声,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不过片刻,她又调理好心情,继续道:“大小姐若真要嫁人,咱们也要忙起来了。百子千孙被、龙凤枕套...都是活儿呢!”
很快,温府要同成安侯府联姻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全府人尽皆知。
掬月怀疑池兰这丫头是有些言灵在身上的。
说是定下了亲事,但事却不少,光是提亲就忙了整整一个月。等到正式定亲,择定婚期之后,掬月她们果然如池兰所说的开始忙活起来。
床帘幔帐、衾褥鸳鸯枕、四季衣物、手帕绣鞋...这些嫁妆不一而足。
掬月除了要忙活这些,还特特被大小姐点了和陈师傅一同做出嫁的衣裳。
虽说婚期定在了一年之后,但活儿实在太多,绣房又进了一个丫头。池兰偷偷告诉掬月,那是余惠娘的外甥女,名唤彩珠。
春去秋来,先头的忙碌之后,绣房众人又渐渐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转眼来年春日,新绣好的衣物、床褥放了整整八个大樟木箱子。
陈师傅带着掬月做的嫁衣也由夫人和大小姐过目之后,改了三遍。
越是临近婚期,温府之中越是喜气浓重,可离喜日子还差一个来月时,侯府那边又出了意外。
兖州水患,侯府次子秦沐川临时被都水监点兵出发前往兖州,婚事只得延期。
温府火热的气氛因此淡了下来,绣房亦是如此。
春光渐深,日头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意。院子里那棵老合欢树抽了细密如羽的新叶,疏疏落落地洒了一地光点。
几个木盆相邻而放,素白的棉布浸染其中,染汁氤氲其上,已是能初见不同颜色。
树下两个姑娘一站一坐,卷着袖管露出细嫩的胳膊,专注着用木棒搅动着盆里的布料。
站着的那位身量细长,日光透过叶隙在她低垂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显得格外乖顺。
染架一旁坐着的肤色较之略深,身段窈窕,弯腰提布时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曲线。她卷起一块衣料,裹干之后甩在竿子上。
抬眸的瞬间,方好有一束光打在她琥珀色的瞳仁上,被亮光一蛰长而密的睫毛忽地颤动。
“掬月,你晾好就去歇歇吧,一上午都没喝水了。”白青站着停下手里的木棒,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汗。
“白青姐,我不累。”掬月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还是赶紧弄完,二小姐不是说夏日要一条蓝绿色的旋裙。早些把料子染好,咱们也能早些动手。”
见掬月执意如此,白青也不多劝,两人配合着将浸够时间的纱料一一固色,全都晾了起来。
待到日渐西落,总算是把所有的事都干完了。
热出了一身汗,正好吃一碗晾凉的水饭。
大雍的水饭并不是说用凉开水或米汤直接冲泡的米饭,而是将熬好的米汤放凉,投入少许热饭,盖上盖子,待发酵出酸甜的酒气再食用。
酸酸甜甜,十分爽口,是夏日的解暑佳品。
近些时日天气闷热,大厨房偶尔也会做一些。
掬月才喝了一口,下巴微扬,迎头就瞧见池兰红着眼睛掩面走了进来。
白青也瞧出她像是方才哭过,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池兰姐姐,你坐下说。”掬月给池兰让了座,顺着她的背心抚了抚,“你不是回家了么?和爹娘闹脾气了?”
提起爹娘,池兰瞪着眼睛,一肚子的火:“不是我闹脾气,是他们拎不清!你知道他们叫我回去是做什么嘛?”
她没等白青和掬月说话,就跟炮筒子一样炸了开来:“他们居然是拉我回去相看,媒婆就在屋里站着呢!”
掬月和白青闻言互相看了看,一顿之后,皆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
“笑什么!”池兰被两人笑得愈发怒了。
“不是,池兰姐姐,你平日里总说绣房的活累人,还不如嫁了算了。怎的如今给你说了人家,你又不乐意了?”掬月坐到池兰身边,替她拿了一碗稀汤水饭。
池兰瘪着嘴,摇摇头,连吃都没了胃口,露出一副掬月压根不懂的表情:“可是他们给我说的是王管事家的二儿子,就是在大厨房做采买的那个!”
她说着看向白青,意思是她应当知道自己说得那位到底是谁。
果然,白青恍然大悟,看向池兰的目光带了些怜悯。
掬月还不明白。
池兰“哇”地一声嚎得撕心裂肺:“你知道他什么样么?我就够胖了,他比我要胖得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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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喜事,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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