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心没什么古不古的

白日渐长。

一丛迎春旁,掬月拎着木桶一边浇花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穿来已经三月有余,荷包里也攒下了三两银子。

总算是达到了见王柴堆的门槛。

不容易啊!

对于要走后门跳槽离开花房这件事,掬月也纠结过要不要瞒着江婆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坦诚相告。

一来这走后门的事要瞒也瞒不住,与其江婆子事后从他人处得知,倒不如自己直接开口。二来江婆子其人心不坏,纵使自己要走,想来她也不会从中作梗。

果不其然,江婆子知她要走,只是眉头一跨,长叹了一口气。

好容易用顺手的丫头,怎么就要走了。

“你这丫头心气高,就知道我这儿留你不住。可惜了,咱俩相处得还不错呢!”江婆子抚了抚掬月新给她做的腹围,颇有几分依依不舍的意味。

“大娘,就算我要走,总还是在温府。有什么事您言语一声,我还能不来么?”

掬月一句话说得江婆子瞬间展颜。

其实若真换了新岗位,有了新上司,哪就如掬月说得这般容易,要走就走。

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可就是这场面话也说得漂亮,听着舒心。一舒心,江婆子还给掬月牵了个线。

王柴堆手下有个跟了她十几年的婆子,江婆子和她还能说上几句。递话过去,午后就传了消息,让掬月带上银两亲自去一趟。

王柴堆还没大胆到敢在府里收受贿赂,所以掬月去的是她在府外的宅院。说是府外,其实路也不远,隔了一条河,一条街,走上半柱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两进的院落虽然比不上温府,但足够让掬月好一阵羡慕。

但一想到自己当牛做马赚下的三两银子马上要化作院里的一块砖一张椅,羡慕急转直下又变成了忿世嫉俗。

这该死的走后门!

门环敲了两下,很快一个矮壮的婆子半拉开木门,一双吊梢眼打量着掬月,开口问:“是花房江婆子手下的?”

“是,奴婢掬月。”

“进来吧。”

那婆子闪身让掬月进门,又探头探脑地往外头看了几眼,才又把门关上,堪比地下党接头。

那婆子不多话,直接领着掬月进了正门边的倒座房。

房子只一侧开了窗,内里昏暗,掬月瞥了一眼,瞧见北面靠墙的圈椅上坐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

“掬月见过王管事。”

连月来,温府对于下人的管制,已经让掬月下意识地见到高位者就自动俯身行礼。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又自我安慰,为了跳槽,为了跳槽。

掬月的主动倒叫王柴堆有些意外。

她主掌温府外院多年,自带了些凛然骇人的威严,似掬月这般年纪的小丫鬟见了她多半是放不出个屁的。可瞧着面前这位,神色自若、口齿伶俐,怪道她能想了法子求到自己跟前来。

“我听江金女说花房你待不惯,想挪个地方?怎么?是嫌我给你安排的不好?”

王柴堆这话有些咄咄逼人,要是没什么阅历的小丫鬟被这么一吓,保不准当场就要哭出来。

但掬月见过世面,她的服装厂建成盈利之后,县长书记都接待过几回,区区一个府里的管事婆子还不至于叫她慌了神。

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丫头安排进花房扛土,可不就是安排得不好。可你要真说了实话,估计当初就要叫人扔出去。

掬月的说话之道第一条,领导和客户一样,没有错的,违心的话该说还是得说。

“能进温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花房上下都是好相处的主儿,对掬月也多有关照,掬月要谢您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嫌的。”掬月说着,话锋一转,“只是...我自己不争气,力气弱,又不擅长侍弄花草。想着,与其在花房战战兢兢,万一哪天闯下大祸连累了您的一片好心,不如……不如求您发发慈悲,看看有没有旁的差事能让掬月试试?”

掬月说罢,极其自然地将袖中早已备好的荷包,飞快地轻放在王柴堆身边的桌案上,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不小心挨了一下。

王柴堆眼皮撩了撩眼前这个每一句话都递到她心坎上的丫头,神色不明,半晌才又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你可有想去的院子?”

“掬月笨拙,会的本事不多,也就女红针线还能拿得出手。”掬月说着顿了顿,“一切还凭王管事您来做主。”

王柴堆又是默然片刻,拿起桌上的荷包掂了掂,就手放进怀中:“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了消息我自会着人通知你。”

见她收下银子,又撂了这么一句话,掬月心中大定,脸上写满了感激涕零,深深一福,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才踏出院门,暖和的日头落在掬月身上,方才屋里伏低做小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唇角荡开一抹淡淡的笑——第一步,成了!

虽说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但花房的活儿掬月仍旧干得卖力,并不打算消极怠工。

除了不想落人口舌这一点外,锻炼来的技术都是自己的。

就拿“配土”这一项来说。

这个任谁看来都垃圾鸡肋的技能,在熟练度突破到“精通”之后,也仿佛由量变引起了质变,不同花种用什么配土的最优解好像一下子都涌进了掬月的脑海。

现在看来好像没多大用处,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半个月过去,江婆子借着掬月要走的由头,酒都吃了三回,王柴堆那儿依旧是没什么动静。

纵使掬月不骄不躁耐心十足也免不了开始打鼓。

那王柴堆总不会收了钱不办事吧!

想到这一层,掬月也坐不住了,得了空就去探听消息。

王柴堆她自然是不能想见就见,好在她身边的婆子对掬月还有几分印象,在外院的垂花门被掬月叫住,停了下来。

“是你啊。”

“张嬷嬷好,可巧在这儿就碰见您了。”掬月福了一礼,“王管事最近可好?”

“好,自然好,你倒挂心。”张婆子斜睨着掬月,似是猜到她的来意,偏又不主动提起。

掬月也不迂回,单刀直入:“今日见了嬷嬷,正好能问一问,我那件事儿有音讯了吗?”

张婆子本以为自己不提,也就把掬月糊弄过去,没想到她竟然真有胆子开口来问。她轻咳一声,粗着嗓子教训:“什么事也值得你在这里说!不懂规矩。有消息自然会知会你。”

她一甩衣袖,再不理掬月,扭身快步穿过垂花门。

张婆子走出百米,才放慢步子回身去看,见掬月没再跟来才松开一口气。

外院临街一侧的倒座房留了一间是王柴堆专门用来休息的,此刻,她正靠在榻上半眯着眼养神。

门“唰”地一开,张婆子走路带风,气喘吁吁两步坐到了王柴堆的身边。

王柴堆眼皮微抬,玩笑道:“让狗撵了?走这么快作死么?”

张婆子倒了一碗水,仰脖就喝了半碗:“不是狗,是...是花房那丫头!”

“她?”

“她来找我,想问问求你办的那件事。”

王柴堆闻言直了身子,鼻孔出气冷笑一声:“她胆子倒大。”

“那事儿你是怎么想的?也晾了那丫头半个月了,她不贪图在主子们跟前伺候,只是要去绣房倒也不是难事。”

“难是不难,绣房也确实少个粗使的。”王柴堆眼神一凛,嘴角向下,“只是我不喜那个丫头。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不是个安分、能钳制的,沾染上是个麻烦。二来,绣房的余娘子私下托了我,下半年她的外甥女要来京,想进绣房谋个差事。坑就一个,你说我给谁?”

张婆子没料其中还有这些缘由。一个是花房的粗使丫头,一个是绣房的大师傅,是人都会选。

旋即,她又想到王柴堆收下的三两银子。既然那丫头是个不好惹的,若是收了钱不办事...

王柴堆猜到她心中所想,呵呵一笑:“她现在也就是个丫头,翻不出什么风浪,这个哑巴亏吃了也就吃了。要是真闹出动静来,随便找个由头发卖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问:“那丫头是江金女托你说的情,她俩是亲戚?”

“不是。”

“那便不必在管了。”

那头掬月并不知王柴堆同张婆子一番谈话已经将她调离花房的事彻底堵死,但她的第六感隐隐在暗示这事要糟。

距离她孝敬王柴堆那三两银子,又过去小半月,依旧石沉大海,半点回音也无。不光是王柴堆,就连张婆子也对她避而不见,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掬月抱着一盆石岩杜鹃,走得踉踉跄跄。

该死的!

人心哪有什么古不古的!

她早该知道,大雍人敢用鸭肉假作羊肉,芦泡须枝掺作人参,不过昧下她走后门的银子,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心里藏着事,自然没注意到斜刺里猛地冲出一个捧着锦盒、脚步匆匆的小厮。

“嘭!”

掬月只觉得一股大力狠狠撞在她腰侧,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一边摔去,捧着的山茶花盆脱手飞出,重重砸在石子路上。

那小厮也摔倒在地,回神之后看着满地狼藉,生怕掬月讹上自己,赶紧起身一溜烟跑了。

碎陶片、泥土洒了一地,掬月愣愣地出神。

事没办成,攒了小半年的银子也没了,现在连花盆也摔了...

她简直想就着满地的土,在上面为自己写一个大大的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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