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京城的风里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镇国公府的朱红大门却早早敞开,门前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得几乎要掀翻半边天。
沈惊鸿立在绣楼二层的回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墨玉双鱼佩,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稍稍压下了那股难以言喻的憋闷。
她今日穿着一身正红色的蹙金绣鸾鸟纹罗裙,乌发松松挽成垂挂髻,仅用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固定,流康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按理说是待嫁女子的娇俏模样,可那张明艳夺目的脸上,却没半分即将择婿的娇羞,反倒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小姐,吉时快到了。”贴身侍女挽月捧着一个大红描金的绣球走上前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老爷和夫人在楼下等着呢。”
沈惊鸿抬眼望向楼下,人群熙攘,男女老少挤在一起,脸上大多带着看热闹的戏谑,眼底却藏着避之不及的忌惮。
她轻轻“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自嘲:“等着看我这个恶名昭彰的镇国公府嫡女,究竟能祸害哪家倒霉蛋罢了。”
挽月急得眼眶发红:“小姐,那些都是谣言!您明明是为了护着国公爷,替二房顶下了挪用军饷的污名,才被人传成性情暴戾,克父克夫的悍妇,他们怎么能……”
“住口。”沈惊鸿打断她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左右不过是走个过场,抛出去的绣球,谁爱接谁接,若没人接,倒也遂了我的心意。”
话虽如此,沈惊鸿的心底却还是掠过一丝涩然。
她今年已然二十岁,在女子十五及笄便可成婚的京城,早已是旁人眼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镇国公府世代忠良,父亲沈毅更是为国征战多年,落下一身伤病,兄长沈惊羽镇守边疆,生死未卜。
三年前,二房叔父挪用军饷事发,为保家族安危,也为护下叔父唯一的独子,她主动站出来,揽下了所有罪责。
从此,镇国公府嫡女沈惊鸿的名声便彻底毁了。
有人说她贪慕虚荣,私吞军饷;有人说她心狠手辣,为了夺权不惜构陷至亲;更有甚者,编造出她克死贴身丫鬟,吓退三任未婚夫的谣言,将她说得如同妖魔鬼怪一般。
久而久之,满京城无人不知沈惊鸿的恶名,任凭镇国公府权势再大,也无人敢上门提亲。
父亲沈毅看着她日渐憔悴,心中愧疚不已,思来想去,终究是想出了抛绣球招亲这个下下策。
美其名曰“天作之合,随缘而定”,实则不过是想给她寻一个归宿,哪怕对方家世普通,只要人品端正,便也知足。
沈惊鸿深知父亲的苦心,虽百般不愿,却还是点头应允。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让年迈的父亲再为她日夜操劳,更不能让镇国公府因她蒙羞。
“吉时到,”楼下传来司仪高亢的唱喏声,沈惊鸿深吸一口气,接过挽月手中的绣球。
绣球饱满圆润,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红绸流康上坠着小小的银铃,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走到绣楼的栏杆边,居高临下地望向楼下的人群。
目光扫过那些或躲闪,或好奇,或鄙夷的脸庞,沈惊鸿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缓缓扬起手臂,将绣球用力抛了出去。
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银铃清脆的响声,朝着人群密集处坠去。
然而,预想中众人争抢的场面并未出现。
原本拥挤的人群如同潮水般向两边退去,硬生生让出了一条通道,绣球落在空地上,骨碌碌地滚了起来。
它滚过青砖铺就的地面,穿过躲闪的人群,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滚去,银铃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广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果然没人敢接!”
“那可是沈惊鸿啊,接了她的绣球,怕是小命都保不住!”
“镇国公府这是何苦呢,明知道没人敢要,还搞这么大的排场……”
窃窃私语如同针一般扎进沈惊鸿的耳朵里,她紧紧攥着栏杆,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脸上的寒霜更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点仅存的希冀,早已随着那枚滚远的绣球,碎得彻底。
“小姐……”挽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得不行,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惊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藏着深深的疲惫。
“走吧,回去。”她转身,步伐平稳地朝着绣楼内走去,仿佛刚才那难堪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招亲大典不欢而散,镇国公府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连府门前的红灯笼,都像是失去了光彩。
沈惊鸿回到自己的院落“惊鸿苑”,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发呆。
她其实并不怪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毕竟人言可畏,谁也不想娶一个“恶名昭彰”的妻子,给自己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只是,想到父亲失望的眼神,想到母亲偷偷抹泪的模样,她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这一夜,沈惊鸿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旁人鄙夷的目光和恶毒的言语,还有那枚滚远的绣球,无论她怎么追,都追不上。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浅浅睡去。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惊鸿便被院外嘈杂的人声吵醒。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问道:“挽月,外面怎么这么吵?”
挽月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声音都在发抖:“小姐!不好了!府,府门前出事了!”
沈惊鸿心头一紧,连忙披上外衣,快步朝着府门走去。
越靠近门口,人声越嘈杂,还有不少惊呼声和议论声传来。
“我的天!这,这是康先生?”
“怎么会这样?康先生怎么会被绑在镇国公府门前?”
“你看!那不是昨天沈小姐抛出去的绣球吗?怎么和康先生绑在一起了?”
康先生?沈惊鸿的脚步一顿,心底泛起一丝疑惑。
京城之中,能被众人尊称为“康先生”的,唯有那位隐居在城郊竹林书院的大儒康涵润。
康涵润乃是前朝状元郎之子,自幼聪慧过人,饱读诗书,十六岁便中了探花,却不愿入朝为官,选择隐居治学,收徒授课。
他性情清冷,淡泊名利,容貌更是清丽绝尘,如同月下寒梅,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多年来,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想聘她为幕僚,多少名门闺秀对她暗生情愫,却都被她一一拒绝。
康涵润的清名与沈惊鸿的恶名,在京城是两个极端,如同云泥之别。
这样一位高岭之花,怎么会出现在镇国公府门前,还被绣球绑着?
沈惊鸿加快脚步,走到府门前,当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镇国公府门前的老槐树下,悬挂着一道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色长衫,乌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身姿清瘦挺拔,即便被红绳紧紧绑在树干上,也难掩那份出尘的气质。
正是康涵润。
他的双手被红绳反绑在身后,脚踝处也系着红绳,而那枚失踪的大红绣球,正被红绳缠绕着,紧紧贴在她的胸前。
红绳勒进她白皙的肌肤,留下一道道醒目的红痕,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也愈发清丽绝伦。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宛如谪仙落凡尘,却又带着几分狼狈与隐忍。
他的眉眼依旧清冷,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紧抿的唇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的不适。
即便被如此羞辱,她的脸上也没有半分怨怼,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声此起彼伏,却没人敢上前解开红绳。
毕竟,一边是恶名昭彰的镇国公府,一边是受人敬仰的康先生,这桩事实在太过离奇,谁也不敢轻易掺和。
沈惊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惊又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实在无法理解,康涵润这样的人,怎么会遭遇如此变故?这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康先生?”沈惊鸿试探着走上前,声音有些干涩。
康涵润听到她的声音,缓缓抬起头。
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却在与沈惊鸿的目光对上时,微微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沈惊鸿似乎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沈小姐。”康涵润的声音清冷动听,如同玉石相击,只是因为身体的不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惊鸿看着她手腕上深深的红痕,又看了看那枚绑在她胸前的绣球,心头莫名一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绑在这里的?”
康涵润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不知。
昨夜在书院看书,忽感一阵眩晕,醒来时便在此处了。”
沈惊鸿皱紧眉头,心中疑窦丛生。
康涵润的书院位于城郊竹林深处,偏僻幽静,安保严密,怎么会有人轻易将她掳走,还绑到镇国公府门前,与自己的绣球绑在一起?这未免太过巧合了。
难道是有人故意设计,想要借此羞辱自己和康涵润?还是说,这背后牵扯着更深的阴谋?
“还请沈小姐解开红绳。”康涵润的声音打断了沈惊鸿的思绪,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显然是被绑了一夜,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沈惊鸿回过神,连忙命人上前解开红绳。
红绳被解开的瞬间,康涵润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沈惊鸿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侧身避开。
“多谢沈小姐。”康涵润站稳身体,对着沈惊鸿微微颔首,语气依旧疏离,“此事与沈小姐无关,康某先行告辞。”
说完,她便转身,步履有些虚浮地朝着城外走去。
那清瘦的身影在人群中穿行,衣袂飘飘,宛如惊鸿一瞥,很快便消失在晨雾之中。
沈惊鸿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险些触碰到她的触感,冰凉而柔软。
周围的百姓还在议论纷纷,镇国公府的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转身对管家说道:“管家,驱散围观的百姓,严守府门,不许任何人随意议论此事。
另外,派人去查查,昨夜城郊竹林书院附近,是否有异常动静。”
“是,小姐。”管家连忙应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