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纸胡乱包裹着的,是一个不大但分量颇重的铁盒。铁盒之内,孤零零地躺着一个袖珍全息影像播放器。
播放器没有卡槽,看起来是军用一次性录制机器,类似简易黑匣子的存在。
铀均羽试了试,并未设置保密等级,机主是十几年前一个级别不高的通讯员。
他估计这里面要么是意外记录了某些重要细节,要么是该设备被重要人物临时被征用了,才会被保存在这里,又被有意或无意地丢在角落。
他在房间中央的空旷区域席地而坐,点亮投影。等待影像环绕的几秒内,少年期待着会被怎么样的影像包围。
公元3397年,8月2日。第四星域,主星,锈湖禁区。
一只手将黑盒子安置在地上,又拿起来设置了时间地点浮字,才重新放下,调整着角度。
镜头采集的范围只有130度左右,因而看不清设置者的面容。只能看清狭窄的黑色深谷,和远处若隐若现的碧绿光华。
地面是不纯粹的黑色碎石,在太阳在炙烤下带着焦黄。影像中的空气扭曲晃动,仿佛带着热度,在地下房间的凉意中又显得干燥绝望。
正在均羽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的时候,卡其色的工装裤腿出现在镜头前,然后步步退后。防辐射服保护着的壮年男子看了看镜头,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站着视线太向下了。
头盔与面罩包裹着的脸方方正正,额前有两缕棕褐色的碎发,已经因为汗水和脏污板结在一起。细纹衬着灰色的瞳孔,给本该英武刚毅的脸上添上几率疲惫与温和。
男人对着镜头坐下来,挪得更近些,在小小的密室里,和均羽隔着影像与时光对坐。
“孩子。”男人的声音低沉,略微暗哑,在风沙之中却并不模糊,好像可以直接敲到人心上,“这是爸爸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了,他死了。”他在说录制设备的主人。
男人垂眸笑笑,大约是平日爱笑的缘故,皱纹在那一瞬间尤其多了些。
“爸爸可能没办法回去给你过生日了。”男人的视线在说完这句话时回归了镜头,落在均羽模糊的目光中,“对不起。”
均羽惶惑地摇头,好像想要阻止这声道歉。但男人并没有停顿,紧接着说下去:
“生命灵粹确实存在,大海联通着均羽的铀核。命运选择了他,而不是你。”男人的眼睛比先前多了一曾莹亮,“不要嫉妒弟弟。”
每个人都说,均羽长得像母亲,只有这双眼睛,跟前任国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明明长翎的眼睛才是跟父亲一样的狭长的倒三角。
“等你长大了,可以来锈湖看看。”影像中的铀翌明看着镜头,好像在看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我会给你留下信息。如果答案是衰变,爸爸希望你不要怨怼,好么?”
原来是这样啊。均羽想着。原来父亲的眼睛,也是这样能蓄起厚厚的雾,却不像自己那样随随便便就让它凝成水珠。
“铀族的延续,不应该以孩子们为代价。那条道路的尽头,是千万族民的生路。”男人伸手揽住镜头,满是胡茬的脸凑过来,显然是许久没有打理,“我的长翎那么乖,一定会明白的,对不对?”
均羽用力地点点头,完全不在乎影像中的男人说了什么,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让他能重新看清男人的脸庞。
“生命本就有限,尽情去感受吧,爸爸会永远在灵粹海中守护你们。”男人一边说,一边将脸贴在镜头上。
漫长的告别悄无声息,影像的最后,是一张肮脏干裂的皮肤覆盖住镜头,扭曲,变形,纤毫毕现。
“爸爸。”
均羽坐在空旷的房间内,轻声唤出这个十几年前的称呼,感觉到一点点的生疏。
在一次次重新播放中,他慢慢地在脑海中刻下这张疲惫而肮脏的脸。
弃置在身后的锈色花朵,在红褐色的盛大的开放中,随着影像与音频的震动而微微颤动着。
门外一具枯尸遥望,生命隔着时光,隔着门扉,隔着灵粹的海洋,互相遥望。
命运选择的少年,第一次渴望权柄。
特护病房,长翎坐在病床上,对均羽投去一个责怪又无奈的眼神。
均羽垂着头不敢说话,时不时偷偷瞅一眼。看长翎好像没有生气,才往床头的方向挪了两步,开口委屈道:
“我都那么让步了,还一个世家的人都不录取。是他们胆大包天,当我是瞎子。”
长翎叹口气:“他们是没想到你敢在这种时候搞清洗,会让真正做事的人不安。”
“大不了算我行事莽撞,你回头再改判几个,安抚一下不就完了。”均羽撇撇嘴,“以后文教部都是我们的人,有什么不好吗?”
“我看你也当议会派都是傻子。”长翎想抬手给弟弟一下,抬了一半就扯动手上的吊针,被均羽慌忙按回来。
长翎叹口气,又提起另一件事来:“听说后天的年祭由你主持?”
均羽眨眨眼睛,没说话,点了点头。
长翎注视着均羽的眼睛,等待半晌没有收到下文,才问:“你知道怎么做?”
均羽咬了咬嘴唇:“这是你还在昏迷中做的决定。”
“我不是问你这个。”长翎眯起眼睛,目光不善。
“等你痊愈了,我们再谈这件事,好吗?”均羽说的是个问句,却并没有给长翎回答的空间,“我还有事,先回锈宫了。”
“均羽。”长翎叫住立刻就要背身离去的少年,“不许再查。”
均羽抬眸,凝视着长翎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锈花会如常开放,请兄长放心。”
年祭现场,铀均羽独自一人站立在锈城广场中央的高台上,没让任何一位铀氏宗亲近身。
在民众与摄像头的瞩目下,他将一朵含苞的锈花捧在胸前。
他合上双眼,在心中念动口诀。手中的的锈花先是骤然萎缩下去,转播刹那间不知是否该错开镜头。
下一秒,像是血液灌入经脉、金蝉展开双翼,花瓣像被一寸寸地注入生命,缓缓展开。
紧接着,最外层的花瓣染上红褐色的锈蚀般的颜色,微微委顿下去。
花叶一层层展开,一层层染上颜色,内里的生命力毫不相让地向外拥挤,让一重重外层变成垂落的花叶。
最终盛放出一整朵锈色金属花,比往年的任意一朵更加盛大、更加妖艳。
民众欢呼起来,看台与转播室的大家也都松一口气,大家一边鼓掌一边互相致意,欢庆着新年的盛放。
从台上下来以后,铀均羽感觉到如先前几次实验时一样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决定先休息一阵,晚些再出席后面的宴会。
通讯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均羽心中一紧,还在猜测长翎会说什么,就看到一个不算太熟的名字。
金启波。
他皱皱眉,看也没看就丢在了一边。
自从先前给朗哥父母留下联系方式,伯母隔三差五就要给他发消息,长翎住院后更是死皮赖脸地要来“探望”。
把廖小玲屏蔽了这么久,本以为没什么事了,谁知这次又换成了金启波。
还没等他走进房间,科学部的岑风桥又赶上来,小声汇报着:
“第一期制剂已经出来了,目前只针对元素型铀核,预计需要80名志愿者,等级最好在A以上。时间在7个月左右。”
铀均羽回头看他一眼,很是无语地说道:“80个A级元素型,你直接去军部要人吧。”
岑风桥一点没读懂空气,笑着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还担心您那里不好处理。要是您这么说……”
“你听得懂人话吗?”铀均羽压低声音骂了一句,“想死直接从外面台子跳下去,别来我这现眼!”
岑风桥这才回过味来,忙道:“不不不,您别说笑,我们完全听您的意见。”
前日把何家的处理结果拟出来后,长翎单手一圈,直接下令把名单前30个全部处死,连带着跟在身边四年多的何元青也处以重刑,给均羽留下不小的阴影。
他有些没底,决定把实验稍微放一放,于是说道:“今天你没有单独见过我。兄长至多一个月就能回锈宫,不想死的话,嘴巴都捂紧一点。”
等到岑风桥悻悻地退出去,铀均羽在沙发上随意地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刚才那则未读消息,心中有了新的计较。
长翎回来的那日,均羽先把近来许多杂事都汇报了。在锈宫陪着四处走一圈,又接待许多人,终于是趴在沙发上不动了,连杯茶都没让人给王红翼泡,一副恕不招待的样子。
王红翼咂舌:“我今天可是代表第一星域来送礼的,你就躺着接待我?”
“说了要低调的,瞎热闹什么。”均羽撇撇嘴,伸手往楼上指了指,“我哥在书房。”
却听长翎走下来,语气淡淡地道:“你们两个都来。”
均羽和王红翼对视一眼,都不知是什么事,只能乖乖跟上。
长翎在前面领着,将二人一路带到下沉庭院的竖井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均羽。
均羽呆在原地,满脑子想的却是:这事王红翼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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