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监护人

“佟银,以后……”

张锡生抿紧唇,脸上的哀伤几乎要压抑不住:

“你哥哥拜托我照顾你,我会把你当亲妹妹看的。”

佟银没回话,她琥珀色的眼睛失焦地盯着墙角,身上围绕着失魂落魄的死气。

张锡生见她因为剧痛麻木的样子皱眉,他抬手捏鼻梁,闭上眼遮住眼底的烦闷。

他前不久办完佟橙的葬礼,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让他疲惫不堪,眼下还挂着两抹青黑。

以往熨烫妥帖的衬衫袖子皱巴巴地被他挽起,上面的每一处褶皱都表现出他的疲劳和狼狈。

他现在的状态也没比佟银好到哪里去。

他两周前连夜开车到海康市,来接他好兄弟唯一的妹妹——

佟银。

佟橙是张锡生最好的朋友,他无父无母,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有一个妹妹,让他牵肠挂肚。

有一次佟橙外出做任务,被凶犯捅了一刀,以为自己要死了,气若悬丝,声泪俱下,拉着张锡生的手托孤。

那次他运气好,活了下来,但张锡生还是把他的托付放在了心上。

所以得知佟橙牺牲的消息后,他马不停蹄来接佟银。

银行的工作人员已经办完手续,张锡生双手接过,轻声道谢。他收好文件,走到佟银旁边弯下腰,平视佟银:

“佟银,你大学在望安吧,我也住在那,你还是个学生,有人帮衬会好过些。”

佟银依旧不说话,张锡生也没期待她回答,自说自话定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手续已经办好了,和我一起回……”

男人的手掌很热,甚至到滚烫。

“别碰我!”

佟银出现剧烈的反抗,她下意识用力甩开,看着高大的男人被她轻易地扯动,猛地后退一大步,缓了缓才站稳。

他们这动静大,周围过来办事的人都往这看,有两个工作人员朝这走来。

“怎么了?怎么了?”

张锡生摩挲被甩开的手掌,他歉意地笑:“没事,小孩子闹脾气,我们马上走。”

工作人员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有些不耐烦:“办好了就快走,后面的人还排着队呢。”

“就是,小姑娘,我们还等着嘞……”

“要吵别在这吵,回家去!”

“诶,现在的小孩子呀……”

各种指责悉悉索索地传来,佟银低下头,精神恍惚。她的手篡得紧紧的,在自己的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刺痛传来,提醒着她——

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乖巧一点,如果她坦然一点……

消瘦的肩膀被一双大手覆盖,温热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依旧滚烫,佟银身体一僵,却克制住没再推开。

“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这孩子的哥哥……她哥哥是个警察,前不久在B市执行任务,为因公殉职……牺牲了。”

这两句话他说得很慢,沉痛而清晰,瞬间让嘈杂低了下去,同情取代了不满。

“她……情绪非常不好,请大家体谅。”

佟银听见有人在叹气,怜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飘飘的。

“可怜啊……”

“就说警察不安全吧……”

张锡生也听到那些细碎的议论,他附在佟银的耳畔:

“佟银,我们先离开这里,你需要安静。”

他的手没有离开,而是虚扶着她,佟银被他引导着,浑浑噩噩地穿过人群复杂的目光。

走出大门,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眼。

路边的香樟树被风吹拂,发出沙沙声,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佟银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天气原来这么好。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张锡生将她带向路边一辆纯黑的轿车,他拉开副驾驶门,用手虚挡着车顶框沿,提醒道:

“当心。”

佟银几乎是跌进宽大的座椅里。

张锡生坐进驾驶座,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给她空间。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令人窒息。

“佟银,我能叫你银银吗?佟橙似乎是这么叫你的吧?”

张锡生缓缓开口,透过后视镜,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佟银,想通过称呼拉近距离。

他以前直接叫佟银妹妹,现在佟橙不在了,这个称呼就不太合适。

“不行。”

被拒绝了。

他有些烦恼地皱眉,对旁边这个青春期少年束手无措。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麻烦,处于有一点思考能力,但更多是自以为是的阶段,更何况佟银家庭情况复杂,心之壁比一般的孩子厚,满身防备,随时准备攻击他。

佟橙说得对,他妹妹是只小刺猬,还是炸毛的。

想起佟橙的遗嘱,张锡生感到深深的疲惫,但还是强打起精神继续思考。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麻烦你帮我照顾下我妹妹,她犟得很,你多担待些。】

想一想,想一想,要怎么样才能让她乖乖和他回家。

他和佟银也只有几面之缘,也没说过话,对她为数不多的了解都来自佟橙。

“银银,关于你以后的生活……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想考虑这些。”

张锡生侧过头,选择直视佟银,他没有理会佟银的拒绝,自顾自地叫她的小名,同时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看见她瞬间抿起苍白的唇,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望安这边,你刚考上大学,人生地不熟,你现在这个状态一个人住校或者租房子,我真的很不放心。”

佟银不让他进门,他怕她出事,这几天都睡在车上,车就停在她家楼下,白天偶尔抽个时间去开临时房洗澡。

“所以,我想……你愿不愿意,暂时……先住到我那里,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语气带着安抚,“只是想让你能安心休养,过渡一下,我家离你的大学也不远,放假回家或者有需要的时候,接送你也方便。

“银银,你哥哥真的很担心你,他特地嘱咐我一定要照顾你,这些年没能陪在你身边他也很愧疚,现在他不在了……

“我向你保证,这只是暂时的。等你慢慢走出来,适应了大学生活,觉得可以独立了,或者找到了更舒服的住处,我绝不会拦着你。

“我只是想……在佟橙不在的时候,替他照顾好你,你现在我真不放心。”

佟橙……就留下这么一个妹妹,他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于情于理他都要照顾她。

他强调了两次他不放心,希望佟银能知道他只是在关心她,不要再拒绝。

他扶住额头,强迫自己咽下喉咙里的叹息,佟银的情绪很不好,他不能再对她散发负面情绪。

在佟银上大学前他一定要把她照顾好,让她能融入大学生活。

张锡生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件更敏感的事情:“至于抚恤金……你大学四年我分期打给你,你看可以吗?”

这笔钱全交给佟银很不负责任,她还只是个没成年的小孩,万一她被诱惑或者诈骗,以后该怎么办?

小孩子的自制力都很差,她还带着学生的天真,再怎么装大人、再怎么早熟也不过是块透明的玻璃,脆弱易碎,一眼就能看到底。

想到这,张锡生给在副驾驶沉默哭泣的佟银递上纸巾,他没有着急发动车子,而是在一边安静陪着她。

他知道佟银默许他带她回家了。

佟银强行压抑着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啜泣的气声,她满脸泪痕,眼泪越流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完,张锡生就在旁边看着,她觉得又痛苦又丢人却又怎么都忍不住。

哥哥……哥哥……

她总是让他担心,她总是对他耍脾气,她只是想让他多看看她……

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居然还是在吵架,明明只是想告诉他她考上望安大学了,她能去望安陪他了……

张锡生调高空调温度,佟银哭累睡着了,他发动车子去她家。

他有她家钥匙,是佟橙的遗物。

佟银的东西不多,除了些衣物,她也带不走什么,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她的全部。

她的眼睛还肿着,又圆又大的浅色瞳仁浸润在泪水里,越发晶莹剔透,阳光下闪着微光。

哭出来后,她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身上的死气褪去不少。

张锡生帮她拿行李,多看了两眼,没忍住夸赞道:“银银,你的眼睛真漂亮,是很少见的颜色。”

佟银愣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啃声。

张锡生也没放在心上,他只是随口一夸。

海康和望安有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张锡生让佟银先睡会,他开车。

佟银本来是不想睡的,但她太累了,身心俱疲,张锡生的车很平稳,空调温度也略高,没过一会她便昏昏睡了过去。

等张锡生叫醒她,已经到他家了。

佟银拒绝张锡生帮忙拿箱子,他也没坚持,似乎对她的倔强很无奈。

指纹锁发出轻微的“嘀嗒”声,厚重的深色大门向内滑开。

门打开的一瞬间,佟银下意识地捏紧肩上那个磨损起球的书包带子。

正对玄关,是一面蝴蝶标本墙,无数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蝴蝶,被人精心摆出展翅欲飞的模样,用钉子固定在深色的背景板上,让这些蝴蝶的生命凝固在最绚烂的瞬间。

带着一种被永恒禁锢的、令人心悸的脆弱感。

太漂亮了。

只能被称之为震撼。

佟银的呼吸微滞,她低下头,一步之遥的大理石地砖光洁如镜,让她畏惧将沾满尘土的老旧帆布鞋踩在上面。

张锡生绕过她,去鞋柜拿一次性拖鞋,他温声催促:“怎么还不进来?”

“银银,你先穿这个将就一下,明天我带你去买新拖鞋,接你来住有些仓促,好多事情都没准备好,要是不习惯就跟我说……”

张锡生的声音温和平静,在开阔的玄关缓缓流淌。

佟银嘴唇颤抖,她家的老旧安置房没有玄关这种东西,这么漂亮的房子她只在电视里见过。

进入这座高耸入云的大楼前她就有了心理准备,张锡生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有钱,但进了他家,她还是被这里的奢华震撼了。

还只是一个玄关。

佟银深呼吸,拉着箱子局促地迈出了第一步,然后小跑到张锡生身边,学着他换好拖鞋,将鞋子放进鞋柜。

这个房子两周没住人,但依旧没有什么灰尘和异味。

张锡生带她进入大厅,跟她介绍房子的基本布局,他指着客厅一角一个白色的控制面板:

“这个是空调和灯光的总控,可以调温度和亮度……”

灯早在开门的时候就自动打开了,整个大平层都亮堂堂的。

大厅开阔到近乎奢侈,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望安流淌着无数光河的璀璨夜色。

装修的主色调是米白、浅灰与原木色,巨大的浅色沙发占据着客厅一角,旁边散落着几个圆润的豆袋椅,空间内零碎而适当地点缀着一些绿植,墙上挂着很多画作。

是一个温馨、艺术的家。

佟银目光不自觉被摆在大厅一侧的黑色三角钢琴吸引,钢琴旁边,有一面墙被做成了巨大的水族箱。

幽蓝的光线从内部透出,照亮了水中悠游摆尾的几尾锦鲤,给这宁静的空间增添了一抹灵动感。

嫉妒。

佟银盯着水族箱里摆尾的锦鲤,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淹没了她。

他为什么能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

而她和哥哥要拼命读书,要努力工作,但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他的一个玄关。

她哥哥一条命,也才一百多万。

她也想住在这么温馨漂亮的家里。

但她和这里格格不入,她洗到发白的衣服,新拖鞋里马上要磨破的袜子,甚至是她的头发,都沾着从家里带来的穷酸气。

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像是藤蔓一样缠上她的心脏,让她的喉咙发紧。

“这个房子……是你买的吗?”

张锡生惊讶地抬起头看她,这是佟银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不是,这是我爸爸的房子,离我上班的地方近,他就送我了。”

“哦。”

佟银声音干涩,她在问什么?

这还需要问吗?

张锡生只比哥哥大几岁,也没工作多少年,靠他自己不吃不喝也买不起这间房子。

但是……

佟银躺在张锡生给她安排的客房床上,心里疑惑。

哥哥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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