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画室的晨光总带着铁锈味。苏长夏站在“时间花园”的雏形前,看着阳光透过锈蚀铁丝网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金。
她戴着手套的指尖抚过铁丝的纹路,那里凝结着她半个月的心血——每一道弯弧都模拟着老槐树的年轮,每一处锈蚀都用不同浓度的盐水反复涂刷,直到呈现出“时间吻痕”的质感。
“夏夏,你这玩意儿快成精了!”林晚晚抱着颜料过来,看着光影在苏长夏脸上明明灭灭,“昨晚又没睡?沈老师要是看见你这黑眼圈,准得念叨你。”
提到沈秋霜,苏长夏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想起三天前沈秋霜发来的微信:“下周五有行业酒会,你……有空吗?” 后面跟着一个难得的、略带犹豫的表情。她盯着屏幕上的字,反复读了二十遍,才敢确定那不是工作邀请,而是某种更私人的邀约。
“我帮她挑礼服呢!”苏长夏转身去翻帆布包,掏出手机里存的几张图片,“你看这件香槟色缎面的怎么样?沈老师皮肤白,穿这个肯定好看。”
图片里的礼服剪裁极简,领口是低调的斜肩设计。林晚晚凑过来看,啧啧称奇:“可以啊夏夏,审美进步神速。不过你这哪是挑礼服,分明是在画心上人肖像。”
苏长夏红着脸拍开她的手,目光却再次落在图片上。她想象着沈秋霜穿上它的样子,微卷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雪松香混着缎面的光泽,一定像月光下的雪松林。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发烫,赶紧低头调整铁丝角度,却在光影交错中,看见自己手背上新生的茧——那是切割铁皮留下的勋章,也是靠近沈秋霜的证明。她的毕业设计终于有了起色,那些曾经让她失眠的切割角度,如今在沈秋霜的点拨下,都成了“时间生长”的轨迹。
沈秋霜打开衣柜时,香槟色的缎面礼服静静挂在那里,像一片凝固的月光。她抚摸着冰凉的布料,想起苏长夏发来的微信:“沈老师,缎面质感很衬您的气质,领口设计也……很特别。” 后面那个省略号,让她想起女孩说话时会突然红透的耳根。
她脱下家居服,对着试衣镜穿上礼服。缎面贴合身体曲线,却也清晰地勾勒出腰间不易察觉的松弛,以及眼角那几道在强光下无所遁形的细纹。
她凑近镜子,指尖轻轻抚过右眼角的纹路——那是三十岁那年,为了赶项目连续熬夜留下的印记,如今在香槟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显。
苏长夏眼中的惊艳,她在画室讲解设计时,女孩亮晶晶的目光,此刻却变成了无形的压力。
她想起昨晚在工作室,苏长夏无意间摸到她手背上的老年斑,那瞬间的停顿,让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年轻真好,皮肤像新鲜的画布,没有任何时间的印记,而她的身体,早已在岁月里布满了褶皱和锈迹。
手机在梳妆台上震动,是苏长夏发来的消息:“沈老师,我在您家楼下了,带了上次您说好看的珍珠耳钉!”沈秋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涩意,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开门时,苏长夏正抱着一个丝绒盒子站在门口,眼睛亮得像缀满星辰:“沈老师!您穿这个太好看了!”她看着女孩毫不掩饰的崇拜,心里某个角落柔软下来,却又在苏长夏的目光扫过她眼角时,不自觉地侧过脸:“快进来吧,外面冷。”
苏长夏跟在她身后,拿出珍珠耳钉帮她戴上,指尖触到她耳垂时,微微发烫:“沈老师,您知道吗?您穿这个像……像古希腊的月亮女神。”
沈秋霜看着镜子里的两人,苏长夏穿着沾满颜料的卫衣,而她一身精致礼服,像两个世界的人。她想说“女神脸上是有皱纹的”,却只是笑了笑:“小孩子家,就会瞎说。”
直到苏长夏离开,她才重新回到试衣镜前,看着缎面礼服上自己的倒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苏长夏炽热的目光里,她不仅是崇拜的对象,更是一个需要被仰望的“完美形象”,而这个形象,正在被时间一点点侵蚀。
行业酒会的水晶灯晃得沈秋霜太阳穴发胀。她端着香槟杯,周旋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微笑得体,应对自如,像一台精准运转的机器。
直到张总带着酒气凑近,手指几乎戳到她的设计图:“沈小姐,文创园的项目还是得改,我觉得你这‘锈蚀美学’太阴郁了,年轻人谁喜欢看铁锈?”
她保持着微笑,心里却像被生锈的铁丝划过:“张总,锈蚀是时间的勋章,并非阴郁——”
“勋章能换钱吗?”张总打断她,酒气喷在她脸上,“我看你就是年纪大了,跟不上潮流了!”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沈秋霜捏紧了酒杯,指节泛白,却依旧维持着风度:“张总的意见我会考虑,失陪一下。”
她转身走向洗手间,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推开隔间门,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终于卸下所有伪装,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惫,香槟色的礼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参加酒会时,也是这样的张总,用同样的语气说她“太年轻,不懂市场”,那时的她会据理力争,甚至摔过酒杯。
而现在,她只能躲在洗手间里,用冷水拍脸,试图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刚才为了应酬,她喝了太多红酒,胃里像烧着一团火,提醒着她早已不复当年的酒量。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苏长夏发来的消息:“沈老师,酒会结束了吗?我在门口等您。”她看着消息,心里一暖,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
她怎么能让那个眼里有光的女孩,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酒会结束时,沈秋霜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宴会厅。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秋夜的凉意,却吹不散酒气和眩晕。
她正准备打车,张总却跟了出来,嘴里嘟囔着“沈小姐再喝一杯”,油腻的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
“你干什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急促的刹车声。沈秋霜回头,看见苏长夏骑着一辆电动车,停在她面前,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眼里却燃着怒火。
“你谁啊?”张总醉醺醺地问。
“我是她学生!”苏长夏把沈秋霜拉到自己身后,像只护崽的小兽,“请你放尊重点!”
张总愣了愣,随即恼羞成怒:“哪来的小丫头片子……”
没等他说完,苏长夏抓起车筐里的安全帽,作势就要砸过去:“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张总被她的气势吓住,骂骂咧咧地走了。沈秋霜看着苏长夏微微发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沈老师,您没事吧?”苏长夏转过身,眼里的怒火瞬间化为担忧,“他有没有伤到您?”
“我没事……”沈秋霜的声音有些沙哑,看着女孩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时看起来柔弱的孩子,此刻的肩膀虽然还很窄,却毅然地挡在了她身前。
“我送您回家!”苏长夏扶她坐上电动车后座,“抓紧我!”
秋夜的风吹起苏长夏的头发,扫过沈秋霜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颜料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个人的后座了。
她下意识地环住女孩的腰,触感纤细却坚韧,像工作室里那些看似脆弱却承重极强的铁丝。单车驶过路灯下,光影在她们身上明明灭灭,像一场流动的电影。
回到家,沈秋霜坐在沙发上,苏长夏给她倒了杯温水,手指却在碰到她额头时惊呼:“沈老师,您发烧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发冷,头晕得厉害。苏长夏手忙脚乱地找退烧药,嘴里不停念叨:“让您少喝酒不听,张总那个老混蛋……”
看着女孩在玄关和客厅间来回奔波的身影,沈秋霜忽然觉得鼻子发酸。酒精和疲惫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拉住苏长夏的手,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长夏……”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她。苏长夏愣住了,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一紧:“沈老师,您怎么了?”
“我没事……”沈秋霜松开手,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就是觉得……有点累。”
她很少在别人面前说“累”。女儿沈月抱怨她“只有图纸”时,她不说;前夫指责她“不懂温柔”时,她不说;就连面对甲方的刁难,她也只是默默承受。
可此刻,在这个半大孩子面前,那些积压了多年的疲惫,忽然找到了出口。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生锈的齿轮,明明转不动了,还得拼命转。”她看着苏长夏担忧的眼睛,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张总说我老了,跟不上潮流了……他说得没错。”
苏长夏看着她眼中难得一见的迷茫和疲惫,忽然想起在酒会洗手间外,远远看见她揉太阳穴的样子。
原来她的成熟不是铠甲,是把所有脆弱都藏在坚硬的外壳里,藏得太深,连自己都快忘了如何示弱。
“沈老师,”苏长夏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您一点都不老。您的设计里有时间的故事,那是别人学不来的。”
沈秋霜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微光,随即是更深的叹息:“可我刚才……差点被他欺负了,要不是你……”
“以后我保护您!”苏长夏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脸颊瞬间涨红,“我是说……我会快点长大,变得足够强大,这样就能保护您了。”
沈秋霜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眼里却含着泪:“傻孩子,你的肩膀还这么窄……”
“会变宽的!”苏长夏握紧她的手,像握住一个重要的承诺,“就像我的毕业设计,铁丝网看起来很脆弱,可是交叉焊接后,能撑起整个花园。”
秋夜的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带着桂花的香气。沈秋霜看着苏长夏亮晶晶的眼睛,第一次觉得,或许真的可以放下一点铠甲,让这束年轻的光,照进她藏了太久的脆弱里。
即使她的肩膀还很窄,即使时间的锈蚀无法逆转,车后座的星光和手心里的温度,却让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被守护的温暖。
而苏长夏,看着沈秋霜眼中的泪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对沈秋霜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喜欢,变成了想要握紧、想要守护的决心。
只是这决心之下,也藏着一丝不安——她的肩膀,什么时候才能宽到足以撑起沈秋霜的疲惫?就像她的“时间花园”,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让光成为生长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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