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如同第一次去临水村一样,哒哒地在路上走着。
这次同她回村的人不仅有四月,还有堂叔商然和大舅舅刘洋。大舅舅在外赶车,商然和四月与她同坐车内。
照理来说,人多应该更热闹,可入狱这事实在不光彩,让人不知該说些什么才好。
沉默了好一会,商然才开口道:“青姐儿,于家姑娘那事,你堂祖母已经向大人解释过了,此事在外不要再提。”
商青歌心神一振,当场改坐为跪,“堂叔叔,是我的过错,要不是我过于鲁莽,也不会遇到这事,幸好此次没有连累大家,否则万死也难安我心。”
“青姐儿,千万不可,快快起来。我和你堂祖母都未曾怨你,只是你这次确实有些莽撞,读书人最好脸面,你若扒了他们面子,他们定是要以命相搏的。”
“起来吧,我们真的不碍,只是心疼你,未来該如何办才好。”
商然看着对面那个才十多岁的孩子,不住叹息。
因本次能顺利脱身,全靠堂祖母一家在背后操持,商青歌回家的第一步就是上堂祖母家道谢。
按理说,商青歌在村里的关系,排第一的当是堂祖母一家,至少比起大舅舅刘洋一家血缘亲近多了。
而且堂祖父还是本地里长,但是商青歌第一次见堂祖母,便感觉很不自在。
堂祖母并不穿金戴银一副上层人士做派,只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也是服服帖帖,一直板着脸,说话喝茶一切都不像农家妇人。
她声音很小,眼神却特别犀利。商青歌第一次去,堂祖父和堂祖母都坐在上座,只一眼她就知道,堂祖母才是堂祖父家的当家人。
商青歌总觉得,她那些谎言,那位老人家一眼就能看清,也就敬而远之,不过此次若再不上门,那实在不像话。
四月拿着礼物与商青歌的大堂嫂推来推去,商青歌劝了几句,等大堂嫂收下礼物,就让四月先行回家,自己去了堂祖母的小客厅。
“我听说,今日你出来时,城里的亲戚一个都未曾出面,连你的生父母都没来。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吧,你后悔吗?你害怕吗?”
商老太坐在椅子上翻书,不曾看商青歌一眼。
这就是商青歌不喜欢来这儿的原因之一,若是别的老太,要么抱着哭泣心疼,要么怒目相骂,她只要听着受着就行,但这位老太太却总喜欢提起别人不喜欢提的事,你还不能不回。
在实话与谎话之间,商青歌选择分析过程,“堂祖母的话,我在牢狱里也曾思量过。”
“那三天,我也常后悔,若我当初没有得罪赵童生和葡陶甘,事情是否就不会发生。”
“我只需放弃眼前的猪杂生意,就能避免一场祸事,听起来不是很划算吗?”
“若我在退婚之时,听之任之,会不会,也不会落到坐牢的地步。”
“只是我思来想去却发现,我独生一人,要想生活,必然少不了做些小生意,今日为了不得罪赵童生,放弃一门生计,那明日再来一个王童生,新的生计岂不是又做不成了。”
“或者,我当初不立女户,可我已经被葡家坏了名声,嫁不到好人家。若选择不嫁,又会影响我生母的贤明声誉,我弟弟的婚事也会因我不出嫁,变得艰难。”
“堂祖母问我后不后悔,我是悔的,后悔我无权无势,只能任人摆布,后悔我无甚美名,给家族带来烦恼。”
“若是堂祖母问我害不害怕,亲人朋友不再与我走动,堂祖母忘了,我是主动过继出门的,断亲是我走出家门的第一步。”
商青歌的话让一直翻阅书籍的商老太抬起了头,她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商青歌。
商青歌不自在地移了移屁股。
直到外面传来陌生女人的哭泣声,她才开口说道:“你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话说得商青歌汗毛直立。
莫非商老太看出了什么?
她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回话,不承想,一只粗糙的大手扒开大门,大手的主人是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妇人,门一开,她带着一个年轻女子闯了进来。
“商婶子,你可要为我家桃花儿做主呀,她在婆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好几年,现下因一个不相干的人,被休回家,实在太冤了。”
大堂嫂苏氏被两位妇人赌在门外,听着对方哭泣,想要劝,但不知是顾忌什么,话到嘴里没说出来,只一个劲想拉两人出去。
那中年妇人力气不小,被苏氏用力拉扯还能保持站姿纹丝不动。她正想举袖抹泪,余光却看到商青歌,整个人突然暴起。
“好你个商青歌,你居然还有脸回来,要不是你品行败坏,我女儿又怎会被休,都是你的错。”
说着就上前给了商青歌一巴掌,趁商青歌晕头时,又狠狠在她身上拍打,门外的苏氏看得心焦不已,却被中年妇人的女儿拦住,不得上前。
商青歌对此毫无预感,一开始就被那妇人的大手打晕了,并且对后续的攻击毫无反抗之力。
商老太在村里待了几十年,自嫁到里长之家后,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她面前打她的客人,一时傻眼。
等商青歌结结实实挨了好几回打,她才大怒道:“黄翠花,你也想因为打架在牢里待上几天吗?”
黄翠花气火上头也听不到商老太发怒,还是她的女儿林桃花上前拉扯了几下,黄翠花才反应过来,这商青歌可是里长的侄女。
不过她又想起自家死去的小叔子,还有被休弃的女儿,又理直起来,拍着大腿哭道:“我可怜早死的小叔子呀,你睁开眼看看呀,你愿意当活菩萨,舍命救人。如今有了纠纷,你救的人家只顾护着自家的侄女,你的侄女倒是无人护呀。”
“我的小叔子呀,你睁睁眼呀,看看我可怜的女儿呀。”
商青歌的堂祖父商曾刚刚到家,就听到黄翠花在那控诉他家不仁不义,气得头晕。
黄翠花的小叔子当年为了救他的孙女被水冲走,他家也是向黄翠花一家赔了一大笔钱,还拖了不少人找寻,终于在下游一个小村庄找到了人。
可是那小叔子被黄翠花一家搓磨的厉害,不肯回村,还求他不要告诉别人他还活着。
因着这事,这些年,他家没少被黄翠花一家讹诈。
还有那林桃花,分明早两年就因不孝婆家父母,性格极懒泼辣,被夫家退回来过,都是他去求情说合的。
可是林桃花回去后,顶多坚持两月,毛病依旧,好几年过去,她又未能生下一儿半女,那夫家如今打算不忍了,直接休了。
“黄翠花,你不要太放肆,你女儿是因何而休,你不是不清楚,你要想把这事怪在青姐儿身上,那咱们就去把临水村村民都叫上,好好掰扯掰扯。”
黄翠花见商老太直接说破,又看商老太铁青的脸色,知道在她那讨不了好,又转头对着刚来的里长哭道:“里长,历来迁户都是有考察期的,这商青歌名声败坏,还坐过牢,我不同意她迁到咱们村。”
商青歌捂着脸看着黄翠花和林桃花避开休妻的缘由,猜想休妻一事,她应该只是借口,那林桃花大概做了什么错事才被夫家休弃的。
只不知那黄翠花为何咬死她不说,一见面就对她下狠手,莫不是她曾得罪过这人?
说来也是商青歌的疏忽,若是四月在这,她就能发现,此人就是那个天天去她家扔牛粪的小石头亲娘,两家也确有旧怨。
这黄翠花是隔壁村的,从小就生得五大三粗,长得也不讨男子喜欢,若只是如此,那也还行,毕竟乡下人家,长得粗壮一些也是好事,偏这人脾气还不好,经常把家里的弟弟妹妹打得四处乱跑。有时发起火来,连长辈都敢打。
长得不好看,脾气又差,自然也就不好嫁,最后嫁给了邻村有名的懒汉林子英。
两人成家之后,林子英天天躺床上做白日梦,本来勤快的黄翠花也懒惰起来,家里生活一贫如洗,几个孩子也都是每天有个三分饱活着就行。
好在她大姐跟他嫁到同一个村,而且夫家是村里有名的屠户。
她也经常能收到些下水之类的,有了油水,两夫妻更懒了,没想到商青歌一来,下水没了,猪皮没了,每日的食粮少了一大半,这可怎么过活。
可不就记恨上商青歌,指使小孩每日去邻家捡了牛粪扔她家去,就盼着把她撵走。
没想到商青歌还没被她撵走,她女儿倒是因为商青歌坐牢一事,被女儿那狠心的婆家找了借口,撵了回来。
新仇旧恨,她非得让商青歌滚出临水村不可。
见商曾不说话,黄翠花接口道:“里长,我家桃花确实有错在先,但若不是有商青歌犯事这个由头,我女儿也不能这么轻易被休回来。”
“她婆家什么都没留给她,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被赶走,以后我家桃花怎么办?
村里还有这么多未婚姑娘,她们难道不会因为商青歌婚嫁困难吗?她们难道不会有什么想法吗?”
“我听说,连她自己的生母都不想见她。里长,不是我不能容人,实在容不得,除非—”
商曾作为本地里长,即使心疼自家晚辈,也不得不考虑村里的舆情。
商老太早就放下书,轻轻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她早就知道黄翠花非到她家来打人,肯定是有企图的,这不没两句,对方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除非什么?”她把佛珠放在书上,冷冷看向黄翠花。
黄翠花转头看了看里长,见他盯着袖口不肯接话。明知道商老太看不上她,不会向着她,但还是怕错过这次机会,硬着头皮说道:“除非商青歌给我们每户五十两银子,当作我们的名声赔偿。”
“嘶。”
在场的众人都吸了口气,苏氏看着狮子大开口的黄翠花,眼睛都吓呆了。
就连林桃花都倒抽一口气,在家时,娘明明跟她商量好的,一户人家十五两,怎么一转眼翻了三倍多。
一户五十两,村里近百户人,那不就是近五千两,林桃花一想到那钱换成铜板怕是这间小屋都装不完,生平第一次被钱冲击得头晕。
五千两?商老太在郡府时,再值钱的东西都见过,不过她们这可是偏远县城,五千两都够买两条街了。
商老太内心发笑,你黄翠花一身毛病,在村里的名声臭得跟狗屎一样,连你自己的亲姐姐都不待见你,否则也不至于为了三五文钱,断了你的油水。
你敢提议赶走商青歌,我也可以提议赶走你全家呀,你和你相公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你儿子到处惹是非,女儿不孝被休,我要是提议把你撵出去,怕是也没人会反对吧。
商老太冷冷一笑,“若是青姐儿不愿意给你们那劳什子费,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就请她离开我们临水村。”黄翠花顶住压力道。
商老太:“如果青姐儿要因品德败坏离开,那村里的其他人也得依照此规,比如—”
“我同意搬走。”商青歌朗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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